林徽因素以清新唯美的詩文著稱,但她不僅是風花雪月的小資情調(diào)代言人,其散文中也蘊藏深深的家國關切。
本精選集以林徽因之子梁從誡所編《林徽因文集》為底本,參閱其他林徽因□□作品集,遴選作者各時期散文代表作47篇,不僅有《窗子以外》《惟其是脆嫩》《蛛絲和梅花》《一片陽光》《究竟怎么一回事》《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等雅潔流暢的文藝作品,更有《山西通信》《和平禮物》《我們的首都》《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等秀中帶豪的家國關切之作。閱讀本書,你可以完全了解作者散文風格、生平思想,乃至時代風貌。
林徽因(1904—1955)
原名林徽音,福建閩縣人,現(xiàn)代著名建筑師、詩人、散文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人民英雄紀念碑深化方案設計者。
12歲就讀于北京培華女中,16歲隨父游歷歐洲,20歲與梁思成共赴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筑學,24歲與梁思成共同創(chuàng)建東北大學建筑系并任教授,此后十五年間足跡踏遍中國15個省、190多個縣,考察測繪2738處古建筑物,27歲發(fā)表□□首詩《“誰愛這不息的變幻”》步入文壇,42歲任教于清華大學建筑系,51歲病逝于北京。
林徽因在建筑研究設計之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有兩卷《林徽因文集》存世,被胡適譽為“中國一代才女”。代表作為《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那一晚》《“誰愛這不息的變幻”》《九十九度中》《窘》《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等,另有譯著《夜鶯與玫瑰》。
悼 志 摩/001
惟其是脆嫩/008
山西通信/011
窗子以外/014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021
蛛絲和梅花/027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031
究竟怎么一回事/034
彼 此/039
一片陽光/043
討論《軟體動物》設計和幕后困難問題/047
和平禮物/052
致 胡 適/056
致沈從文/069
致梁思莊/082
致朱光潛/084
致傅斯年/085
致梁再冰/088
致梁思成/091
致金岳霖/094
論中國建筑之幾個特征/095
《清式營造則例》□□章緒論/106
閑談關于古代建筑的一點消息/122
談北京的幾個文物建筑/125
宋遼金建筑特點/134
我們的首都/154
窘173
九十九度中/189
夜鶯與玫瑰/208
那一晚/214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216
情 愿/217
仍 然/218
記 憶/219
時 間/220
哭三弟恒/221
八月的憂愁/224
山中一個夏夜/225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227
憶/228
古城春景/229
昆明即景/230
微 光/233
靈 感/235
風 箏/237
晝 夢/239
空想(外四章)/241
山 中/245
十月獨行/246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shù)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jīng),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shù)人的唇舌,再奔迸到筆尖上,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chǎn),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xiàn)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fā)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chuàng)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chǎn)生結結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的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yè),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會聯(lián)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歷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的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fā)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chuàng)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chuàng)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野草。
我們可否直爽的承認一樁事?創(chuàng)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曬太陽,和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chuàng)造力的藥劑!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蹤跡。這個與創(chuàng)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jié)問題。哪一個創(chuàng)作興旺的時代缺得了介紹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了解的讀眾?
創(chuàng)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并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fā)現(xiàn)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著看,就是中國在印刷艱難的時候,也是什么“傳誦一時”;什么“人手一抄”等。
創(chuàng)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著這只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里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F(xiàn)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chuàng)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的想說話,乃至于歌泣!如果創(chuàng)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的少,嘗試的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我們問:能鼓勵創(chuàng)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濟這消沉的?努力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為別的復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么有創(chuàng)作沖動的筆鋒,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lián)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著創(chuàng)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xiàn)這情緒的藝術,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缽,怎不覺得慚愧!說世亂,杜老頭子過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軒當日的憤慨當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難道現(xiàn)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xiàn)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jīng)這些天災戰(zhàn)禍,我們都不會描述,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迸出一縷滾沸的血流?!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來,記著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原載于《大公報·文藝副刊》創(chuàng)刊號,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
山西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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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里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圍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壟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雙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鄉(xiāng)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讓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里,一處田畝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的長著;每一處山坡上,都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的,滿足的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繡有他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的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fā)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zhèn),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xiāng)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澳甏嗔税?”他們驕傲地問!岸嗔硕嗔。”我們高興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薄把剑磺陌倌!”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xù),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的就快結束了。回來躺在床上,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yǎng)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原載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九十六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