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案頭的一大摞書稿，是長篇小說《白猿客�！贰叭�部曲”。

小說寫的是江湖的事，江湖的人，跨度雖然僅是民國背景下的二十多年，卻以“草蛇灰線”“穿花引蝶”的手法貫穿了從秦末至民國兩千年間中國歷史上的諸多大事。隨著故事的人物與情節(jié)曲曲折折、悲悲喜喜地讀下來，竟也生出了許多感慨。

作者是一位文壇新人，若從年齡論起來，我們相差得有快一個甲子了，可這孩子的行文筆法卻處處顯著厚重、扎實，甚至不像他這個年齒的人。小說在情節(jié)上宛轉(zhuǎn)曲折，扣人心弦，人物能“立”得有血有肉，在邏輯嚴謹?shù)耐瑫r，想象力也十分出奇。

一出手，便知道是個當(dāng)下難得的、小說家的好苗子。

想來，這一代的年輕人，他們成長的背景、經(jīng)歷與我們這一代寫作者完全不同，他們筆下的世界也就顯示出不同的風(fēng)貌。

首先，題材上，寫的是民國的人。我出生于1941年，雖然只是趕上了個民國的“尾巴”，可那個時代于我，畢竟還“去古未遠”；轉(zhuǎn)眼八十年，那個時代浮光掠影般在硝煙中消散而去，到了這一輩寫作者的眼中心中，寫民國的故事就多少帶著“考古”的味道了。好在，這位年輕作者下筆，不肯只憑著經(jīng)驗和想象，很多情節(jié)和故事還頗見幾分考證“功夫”，比如《詭戲金陵》中寫挑山幫的運營模式，寫商道上米業(yè)同行之間的“坎子話”，寫嘉慶年間天理教攻打紫禁城，或者是確有實據(jù)，或者是將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不著痕跡地熔在了小說的情節(jié)之中，讀來很有味道。這樣的寫法對日常的閱讀和積累要求很高，對寫作者——尤其是年輕寫作者是很見功夫的。

其次，在人物塑造上，寫得“極致”。小說中人物塑造，往往是將人生的貪嗔癡妄寫到了極致。這也是文學(xué)史上，很多能讓人記住的人物形象的特點�！栋自晨蜅！分械暮芏嗳宋锿瑯邮前粗�“極致”的路子，奔著不朽的目標(biāo)，“殺將”而去。同樣是寫癡，有白猿客棧的佛煙對陰陽家家主須彌的一往情深，也有公輸家的魯胥對初戀情人的念念不忘；同樣是寫貪，寫妄，有蒼梧道人對長生的執(zhí)著，也有大秦洋行和天師會對財富的不擇手段；同樣是寫嗔，有竇夫人姜氏在得知真相后的決絕，也有朱元璋在面對沈萬三時骨子里的自卑……在放誕不羈中，敏貝勒是大起大落、大收大放，李龜年則是插科打諢、且看今朝；在人物性格變化中，魯絳是因為身份的轉(zhuǎn)換，楊驚雷則是歷經(jīng)世事后的沉迷……他們被作者“驅(qū)使”于筆端，展現(xiàn)于讀者，豐滿，真實，甚至讓人一聲長嘆。

值得注意的，還有小說在史料和文獻上的處理。作為一名年輕的作者，受寫作經(jīng)驗和自身積累的限制，本身駕馭這種近代和古代題材雜糅的小說就有一定的難度，但《白猿客�！返暮芏辔墨I征引、史料演繹或“重組”，卻能鋪陳得恰到好處。作者在小說中以傳統(tǒng)文化的典型元素，構(gòu)筑了一個陣容宏大、歷史久遠的江湖，想象奇特卻又合乎情理。在這個江湖中，“白猿客�！笔侵骶�，六個主要人物分別以相同的特長甚至是性格代代相傳。另外，還有能工巧匠之門公輸家、墨家，懂得役使鳥獸、通曉鳥語的公冶長之后，有鄒衍傳下來的陰陽家，范增傳下來的巫賢，為王朝占卜的卜門，浮游江海之中的疍人白水郎，范蠡傳下來的蠡門，漢代皇室之后傳下來的壟斷碼頭和船塢的赤門，以及天下道門之首全真氣宗，等等。他們在書中若隱若現(xiàn)，如神龍一般見首不見尾，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這些“門派”的來源、理念等多有作者在諸多史書文獻中“采擷”出來的資料支撐。這對于一位年輕作者來說，非常難得。

另外，作者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美好和善良，小說中似乎很少見純粹的惡人，即使是很多反面人物，也能看見性格中偶然出現(xiàn)的光輝�；蛟S也正是基于這種“人性本善”的哲學(xué)思考，作者才為立足于江湖兩千年的白猿客棧，留下了“生死相托兩不負，吉兇福禍一肩擔(dān)”的十四字箴言。這大概也是白猿客棧作為小說中存世最久的門派，能在血腥的江湖中或隱或現(xiàn)、立足不倒的根本。每一代的客棧掌燈，智商極高，奇計百出，一設(shè)局便能運轉(zhuǎn)千年，但在面對客�；镉嫊r，又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客棧眾人也都能用無條件的信任對待彼此。這是年輕作者對美好人性的期待，是這個年代成長起來的作者的偏得。

透過書稿，我看到了一位年輕作者的努力、勤奮、天賦和潛力�！栋自晨蜅！肥且惶啄茏サ米∽x者的好作品，我相信，假以時日，這位年輕的作者也還會有更好的作品問世。

是為序。

蔣子龍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