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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自選集
本書系著名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教育部統(tǒng)編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溫儒敏教授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40年的論文自選集,收文57篇。內容包括魯迅研究、作家作品論、文學思潮與批評研究、學科史研究等四部分。多為其專著之外的論作,多篇在學科史上有過重大影響。
1.這是著名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北京大學教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主編溫儒敏先生關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自選集,收入他從多篇論文中精選出的重量級論文57篇,涉及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多個方面,讀者可從中窺見新時期以來現(xiàn)代文學學術發(fā)展的歷史脈絡,是寶貴的歷史文獻。 2.溫儒敏教授長期擔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他的論文及論著視野開闊、功底扎實,寫起來縱橫捭闔、不拘一格,有多篇被權威雜志轉載并引起廣泛討論。讀者可借由這本自選集,了解溫教授治學的“路數(shù)”與特色,并獲得有益的參照。 題 記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這是魯迅在論文《摩羅詩力說》結尾說的一句話。魯迅于1907年寫下這篇鼓吹浪漫主義反抗之聲的檄文,時年二十六歲,還是個熱血青年。懷抱“新生”理想的魯迅希望能借域外“先覺之聲”,來破“中國之蕭條”。記得四十年前,我還是研究生,在北大圖書館二層閱覽室展讀此文,頗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而感奮,相信能以文藝之魔力,促“立人”之宏愿。四十年過去,我要給自己這個論集起名,不假思索又用上了“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這是懷舊,還是因為雖時過境遷,而魯迅當年體察過的那種精神荒蕪依然?恐怕兩者均有。 四十年來,我出版了二十多種書,發(fā)表二百多篇文章。說實在的,自己感覺學術上比較殷實、真正“拿得出手”的不多,F(xiàn)在要出個自選集,并沒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也就是做一番回顧與檢討——讓后來者看看一個讀書人生活的一些陳跡,還有幾十年文學研究界的某些斑駁光影。 收在這本集子中的,只是我專著之外的部分論文,也有若干是在專著出版之前就單獨發(fā)表過的,東挑西選,匯集一起,得五十七篇。論集分為四輯:魯迅研究、作家作品論、文學思潮與文學批評研究,以及學科史研究,大致就是我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幾個方面。當然,我還關注過語文教育等領域,那些論文已經另有結集出版。 我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之旅,是從魯迅開始的。1978年考研究生,找本書都不容易,但魯迅還是讀過一些,就寫了一篇談《傷逝》的文章(記得還有一篇關于劉心武的)寄給了導師王瑤先生。后來到鏡春園86號見王瑤先生,心里忐忑,想聽聽他的意見,老人家輕描淡寫地說文字尚好,學術卻“還未曾入門”。大概因為缺少資料,探討的所謂觀點,其實許多論文早就都提出過了。盡管如此,我對魯迅研究還是一往情深,在研究生期間花費許多精力在這個領域。收在集中的談論《懷舊》、《狂人日記》和《藥》的幾篇,以及《魯迅前期美學思想與廚川白村》,都是研究生期間的產品。后者是碩士論文,題目有點偏,想弄清魯迅為何喜歡日本理論家廚川白村,當時這還是少有人涉足的題目。后來又斷斷續(xù)續(xù)在魯迅研究方面寫過一些文字。上世紀80年代受“理論熱”的影響,一度還挺熱心去“深挖”魯迅作品的意蘊,做“出新”的解讀。比如對《狂人日記》反諷結構的分析,對《傷逝》“縫隙”的發(fā)現(xiàn),對《肥皂》的精神分析,等等,都帶有當時所謂“細讀”的特點。但我更關心的還是魯迅的思想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90年代以后學界對魯迅的闡釋注重脫去“神化”,回歸“人間”,多關注魯迅作為凡人的生活一面。這也是必然的。然而魯迅之所以為魯迅,還在于其超越凡庸。我這時期寫的幾篇論文,格外留意魯迅對當代精神建設的“觀照”,對當時那種輕率否定“五四”和魯迅“反傳統(tǒng)”意義的傾向進行批評。如《魯迅對文化轉型的探求與焦慮》、《魯迅早年對科學僭越的“時代病”之預感》,都是緊扣當代“文化偏至”的現(xiàn)象來談的。始終把魯迅視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看重其文化批判的功能,也許就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的“宿命”。 我研究的第二個領域,是作家作品,涉及面較廣,也比較雜。不過收入論集的評論并不多,只有十五篇,研究的大都是名家名作。其中郁達夫研究著手比較早。我在研究生期間,就編撰過一本《郁達夫年譜》。當時還沒有出版郁達夫的文集,作品資料都要大海撈針一般從舊報刊中去搜集,很不容易,但也鍛煉了做學問的毅力。年譜有二十多萬字,王瑤先生還賜以序言,當時交給香港一家出版社,給耽誤了。收在集子中的幾篇關于郁達夫的論述,因為“出道”早,也曾引起過學界的注意。90年代以后,我教過一門作家作品專題研究的課,就一些名家名作進行評論,努力示范研究的方法,解決學生閱讀中可能普遍會碰到的問題。收在集子中的《淺議有關郭沫若的“兩極閱讀”現(xiàn)象》和《論老舍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地位》,最初就都是根據(jù)講課稿整理成文的。后來還寫過好幾篇類似的作家論,又和人合作,出版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題研究》,被一些學校選做教材。我所從事的學科叫“現(xiàn)當代文學”,名字有點別扭,但現(xiàn)代和當代很難區(qū)分,應當打通。我主要研究現(xiàn)代,但也關注當代,寫過不少當代的評論。比如賈平凹因為《廢都》的出版正“遭難”受批判那時,我并不贊同對《廢都》簡單地否定,認為《廢都》在揭示當代精神生活困窘方面是有獨到眼光的,甚至提出二十年后再來看《廢都》,可能就不至于那么苛求了。而當莫言獲獎,大量評論蜂起贊揚,我也指出莫言的《蛙》在“藝術追求”上的“缺失”。我在一些文章中曾抱怨當代評論有兩大毛。阂皇侨ψ优u多,“真刀真槍”的批評少;二是空洞的“意義”評論多,能夠深入到作品藝術肌理的研究少。我雖然沒有“圈子”,也想做一些切實的批評,可惜力所不逮。 我研究的第三個領域是文學思潮與文學批評。1981年留校任教,在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魯迅、小說、詩歌、戲劇等方面都有老師在做,那我就“填補空白”吧,選擇做思潮與理論批評。一開始我并不打算就以文學思潮為研究方向,還是想研究魯迅,或者寫點詩歌評論。但有些“因緣”很可能就決定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學術研究也是這樣。1985年我參加全國首屆比較文學會議,寫了一篇關于“五四”現(xiàn)實主義與歐洲思潮關系的論文,在《中國社會科學》發(fā)表了。王瑤先生認為還可以,適合我的理路,就建議我研究文學思潮與批評。這樣我就開始用主要精力研究文學思潮了。收在集中的《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總體特征論綱》,其實就是我博士論文《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的微縮版。我主要做了“清理地基”的工作,把現(xiàn)實主義思潮發(fā)生、發(fā)展與變化的基本事實呈現(xiàn)出來。現(xiàn)在看來這篇論文也寫得平平,但那時關于思潮流派系統(tǒng)研究的專著還很少,我等于開了風氣之先,“帶出了”后面許多篇思潮研究的博士論文。 1990年前后,學界空氣比較沉悶,我給學生開批評史的課,意在接續(xù)古代文學批評史,認為現(xiàn)代文論也已經形成新的傳統(tǒng),清理現(xiàn)代文學的理論批評也應當是重要的課題。批評史這門課帶有些草創(chuàng)的性質,講授每一位批評家,都要從頭做起,非常費工夫。收在集子中的那幾篇有關文學批評的論文,大都是在講稿基礎上寫成的,后來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這本書。這本書下了“笨功夫”,也提出一些新的看法,我自己也是比較滿意的。 新世紀初年,我著手做“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研究”的課題,這也有其現(xiàn)實的針對性。面對那些試圖顛覆“五四”與新文學的言論,我強調的是在當代價值重建中“小傳統(tǒng)”(相對古代的“大傳統(tǒng)”而言)的意義。集子所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闡釋鏈與“新傳統(tǒng)”的生成》等文,特別注重考察新的文學傳統(tǒng)如何在不斷的闡釋中被選擇、沉淀、釋放和延傳,分析當代文壇中“現(xiàn)在”與“傳統(tǒng)”的對話。這些觀點在文學史觀念與方法上都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而更實際的影響,是回應那些對“五四”與新文學的挑戰(zhàn)。 2011年到山東大學后,我提出要做“文學生活”的研究,還和山大的團隊一起申報了《當前社會“文學生活”調查研究》這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收在集中的《“文學生活”概念與文學史寫作》大致體現(xiàn)了我的主要觀點和研究設想。我認為以往的文學研究大都圍繞“作家—作品—批評家”這個圈子進行,對于普通讀者的接受很少關注。而“文學生活”這一概念的提出,是想更廣泛地認識文學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產消費狀況,關注不同領域、不同層次讀者的“反應”,分析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在社會精神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激活被“學院派”禁錮的研究思路和方法。這項研究得到了學界普遍的認可。 我研究的第四個領域,是學科史,收文十二篇。這也多是由教學所引起的課題。我給研究生開設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概要”的課,目的是對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做一番回顧與評說,了解這個學科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現(xiàn)狀、熱點、難點以及前沿性問題。意圖是給學生一幅“學術地圖”,領他們進門。收在集子中的多篇文章,都是當時講課稿的整理,側重的是學科史的梳理。值得欣慰的是,一些大學現(xiàn)在也開設學科史這類選修課了。2006年后,我擔任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更加關注學科建設問題,不時寫一些學科評論,比如收在集子中的《思想史取替文學史?》、《談談困擾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和《文學研究中的“漢學心態(tài)”》,都曾經引起過學界的熱議。而寫于2010年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邊界”及“價值尺度”問題》,也是緊扣目前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狀況和某些爭議而發(fā)言。后來這篇論文獲得“王瑤學術獎”,大概也是因為涉及學科發(fā)展的某些議題,大家都比較關心。 雖說是自選集,也并非就是把自認為最好的論作拿出來,還得照顧到不同階段幾個領域的“代表性”。其中有些發(fā)表較早的“少作”,現(xiàn)在看是有些青澀的,但也不失年輕時的天真,雖然慚愧,但也還是收到集子中了。 給自己編集子,一面是埋藏,一面是留戀。這些蕪雜的篇什其實“意思”不大,但畢竟留下幾十年問學的腳印,其中或有一孔之見,那就不揣淺陋,以表芹獻吧。只是想到讀者省覽拙集,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我是既高興而又有點不安,只能預先在此說一聲謝謝了。 2019年6月1日
溫儒敏,1946年生于廣東紫金,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山東大學講席教授(兼任),北京大學語文教育研究所榮譽所長,中小學語文統(tǒng)編教材總主編。主要從事魯迅、現(xiàn)代文學史及語文教育的研究與教學。著有《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合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概要》(合著)、《當前社會“文學生活”調查研究》(主編)、《溫儒敏論語文教育》、《溫儒敏談讀書》等作品多種。
目 錄
題記 第一輯魯迅研究 試論魯迅的《懷舊》 魯迅前期美學思想與廚川白村 外國文學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 深刻的思想 特異的構思 ——讀魯迅的小說《藥》 《朝花夕拾》風格論 《肥皂》的精神分析讀解 魯迅對文化轉型的探求與焦慮 讀《傷逝》:在意那些被忽略的縫隙 順著“憂憤深廣”的格調理解魯迅的世界 《狂人日記》由多重敘述產生的“反諷場” 魯迅早年對科學僭越的“時代病”之預感 如何理解魯迅精神的當代價值 ——和山東大學學生討論魯迅 和中學生談談如何讀《朝花夕拾》 第二輯作家作品論 論郁達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 略論郁達夫的散文 春風沉醉郁達夫(三篇) 淺議有關郭沫若的“兩極閱讀”現(xiàn)象 論老舍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地位 文化批判視野中的小說《二馬》 ——1997年6月在荷蘭國際比較文學大會上的發(fā)言 沈從文與“京派”文學 《湘西·鳳凰》:“英雄老去”之慨 “張愛玲熱”的興發(fā)與變異 ——對一種接受史的文化考察 《圍城》的三層意蘊 剖析現(xiàn)代人的文化困擾 ——評賈平凹的小說《廢都》 劉以鬯小說的“形式感” 莫言歷史敘事的“野史化”與“重口味” ——兼說莫言獲諾獎的七大原因 莫言《蛙》的超越與缺失 《梅村心曲》的客家味與傳統(tǒng)人文精神 第三輯文學思潮與文學批評研究 歐洲現(xiàn)實主義傳入與“五四”時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 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總體特征論綱 王國維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性 成仿吾的文學批評 胡風“主觀戰(zhàn)斗精神”說平議 周作人的散文理論與批評 批評作為渡河之筏捕魚之筌 ——論李健吾的隨筆性批評文體 歷史選擇中的卓識與困擾 ——論馮雪峰與馬克思主義批評 沈從文怎樣寫鑒賞性評論 李長之的《魯迅批判》及其傳記批評 茅盾與現(xiàn)代文學批評 梁實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反主題”批評家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闡釋鏈與“新傳統(tǒng)”的生成 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及其當代闡釋 “文學生活”概念與文學史寫作 為何要強調“新傳統(tǒng)” “五四”辯證:傳統(tǒng)的顛覆與賡續(xù) 第四輯學科史研究 文學史觀的建構與對話 ——圍繞初期新文學的評價 思想史取替文學史? ——關于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研究的二三隨想 論《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學科史價值 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與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建立 當代文學思潮中的“別、車、杜現(xiàn)象” 現(xiàn)代文學基礎課教學的幾點體會 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的“空洞化”現(xiàn)象 從學科史回顧80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 談談困擾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 文學研究中的“漢學心態(tài)” 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邊界”及“價值尺度”問題 ——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與思考 再談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的“邊界”與“價值尺度” ——由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所引發(fā)的研討
讀《傷逝》:在意那些被忽略的縫隙
魯迅的《傷逝》寫于1925年,是一篇抒情意味很濃的小說,情節(jié)很簡單。涓生和子君相愛,勇敢地沖破世俗的偏見,我行我素就同居了。但他們的結合為社會所不容,生活也碰到很大的困難。后來涓生的感情發(fā)生變化,終于向子君明白說出他已經不愛她了。子君無所依持,在絕望中默默死去。涓生在悔恨中掙扎,希望能覓得新路,但前途渺茫。類似的以青年男女戀愛為題材的小說,在“五四”時期和1920年代非常流行。但和流行寫法大相徑庭的是,魯迅并不謳歌自由戀愛,而是為“五四”式的愛情唱起了挽歌。這篇小說情節(jié)比較簡單,但涵義復雜,歷來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我們可以從中看到現(xiàn)代小說的某些特點,包括結構、敘事角度等方面的特點,并領略魯迅小說的藝術風采。 應當怎樣來讀《傷逝》呢?比較常見的讀法,是偏重作品思想內涵的發(fā)掘。許多研究者就認為,《傷逝》寫的是“五四”一代青年的精神追求及其困境:一方面,揭露了當時黑暗的專制的社會如何迫害著子君涓生們;另方面,又表現(xiàn)了子君涓生們的脫離實際以及心靈的軟弱、空虛。過去比較公認的觀點是:《傷逝》對“五四”思想解放潮流有反思。“五四”時期提倡“易卜生主義”,也就是個性解放。但魯迅考慮更實際一些,認為個性解放終究不能離開現(xiàn)實,所以《傷逝》中才有這句警策之語:“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痹u論家進一步的解讀便是:魯迅在借《傷逝》來思考“娜拉出走之后會怎樣”,子君涓生故事的意義是在詮釋中國式“娜拉”的命運。 以上這種讀法的確能看到作品的社會意義,但不一定能結合小說藝術特征對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做出更細膩的剖析。這些年來,對于《傷逝》的解讀又有許多新的角度與方法,細讀是其中一種。所謂細讀,一般是在對文本的認真閱讀分析過程中,細致體察作品的象征世界,尋找作品情感或思維展開的理路,往往質疑既定的評論,還特別在意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縫隙與矛盾。我們可以嘗試一下看看這種閱讀方式是否更有利于打開思路,深化對作品的了解。 我們就從小說的第一句話開始。這句話是主人公涓生“手記”的開頭,也就是他的表白吧:“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币话愕谝槐殚喿x,對這句話可能不太在意,如果讀完全篇回頭琢磨,就可能有疑問:寫下悔恨與悲哀為什么要以“如果我能夠”作為前提呢?難道會有什么原因“不能夠”嗎?這時,細讀就發(fā)現(xiàn)“縫隙”了:涓生是否真的完全寫下了他的悔恨與悲哀,還要打個問號。 當涓生聽說子君已經死去時,是痛苦與悔恨的,但悔恨的不是拋棄了子君,結果導致子君的死,而是不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恨自己“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從作品描寫的事實看,同居之后不過兩三個星期,涓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感覺就悄悄改變,有“所謂真的隔膜了”。小說中大部分篇幅其實就是涓生回憶他對子君感覺的“變化”,也是感情的淡化。如同他自己所慨嘆的:“人是多么容易改變呵!”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表明,涓生其實已經不愛子君了,即使他不向子君明確表白,悲劇也要發(fā)生的,“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但涓生始終沒有從自己感情變化這個“根”上責怪過自己,而對他的潛意識做些分析,我們看到他是厭倦子君的,所以他的悔恨是有限的、不能完全說出緣由的。小說開頭那句話其實早就打了埋伏,暗示了整個悲劇的發(fā)展。 如果進一步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悲劇的原因很復雜,起碼比前面那種從社會外部原因的解釋要復雜得多。這對年輕情侶同居之后,因為失業(yè),經濟困難,這確實是促使他們感情破裂的外在因素,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嘛!但我們是否也可以這樣反駁說,真正的愛情不會因為生活拮據(jù)而夭折。那么很顯然,悲劇起于涓生的情感之變。問題是,導致涓生厭倦子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同居之后“川流不息”的瑣碎生活逐漸淹沒了愛的激情?是子君從浪漫走向平庸?是這對年輕人尚未做好真正建立家庭的準備?是男人常見的毛?好像都有一點關系。所以小說是很真實的。再用細讀分析涓生這個人物,發(fā)現(xiàn)他的厭倦盡管可以找到各種解釋,但骨子里還是自私,而且從他的表白看,其悔恨“不能夠”徹底,也是因為他終究未能直面這種深藏的私心。只要認真分析,我們不難體味到作品對涓生有一種道德層面的譴責。非常有意思的是,這種譴責不是由作家直接表露,而是通過作品所精心經營的敘事結構來達致,讀者從自己的閱讀中可以很自然去體會和接納。這也可以做一番對敘事結構的細讀。 《傷逝》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手記”的形式,其中的“我”就是涓生。涓生的悔恨中帶有許多他自己的體驗和感覺,甚至還有潛意識,而這些都用很“個人化”的手記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這回憶的過程也可看作是涓生的“表演”吧。整個小說都是“傷逝”,是涓生的追憶,重點是回憶感情如何從高峰走向低谷,包括涓生對子君“變化”的細微的感覺。但這全都是涓生自己一人的回憶與感覺,小說中的子君始終是不在場的、被動的、“失語”的。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涓生的悔恨顯然只是出于涓生的立場,因此是打了折扣的,是不徹底的,他畢竟未能也未敢觸及私心。于是,對涓生的道德譴責也就油然而生。這就是為什么讀者會更多同情子君的原因。表面上其中的“我”(涓生)是敘述者,其實小說作者是隱藏著的另一敘述者,兩者的立場顯然是有差別、有距離的。這種距離就可能在閱讀中產生觀照,引發(fā)對涓生行為的觀察、思考、批評與譴責。潛隱的敘述者有意讓表面的敘述者(涓生)的悔恨記錄(手記)不那么“完整”,留下某些矛盾與縫隙,讓細心的讀者再深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妙,想象涓生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他的內心世界到底怎樣,他的所為哪些值得同情,哪些應當批判。這樣,我們就走進了人物的復雜而鮮活的內心世界。 在道德譴責之余,讀者是可能會給涓生一些同情的。如果跳出來想,涓生對同居生活的逐漸厭倦也有可以理解之處。在涓生的感覺中,子君在同居之后變得“俗氣”和“粗糙”了:“她早已什么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搥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zhàn)士也難于戰(zhàn)斗,只得一同滅亡!币苍S涓生的表白是有點“推卸責任”,所謂“戰(zhàn)士”、“戰(zhàn)斗”之類,顯得有些空泛。但應當看到,和子君比起來,涓生更加不能適應從戀愛的情感高峰降落到平凡甚至瑣碎的日;橐觯ㄍ樱┥钸@一現(xiàn)實,也就是說,子君可以滿足“過日子”,但涓生不能。這就是他們的差別!皭矍楸仨殨r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我們并不否認這是真理,但這話從涓生口中說出,總使人感覺到某種“性別的差異”——男人情感的多變。小說的隱藏敘述者對這一切都不做直接的評判,而是制造某種距離,讓細心的讀者有些超越,去發(fā)現(xiàn)與體味人生的種種情味,這正是《傷逝》藝術的高妙之處。 這篇小說的細讀,讓我們領略到現(xiàn)代小說在結構、敘事和語言等諸多方面的特色。像魯迅《傷逝》這樣的內涵豐厚的優(yōu)秀小說,往往給讀者留有許多想象和思考的空間,閱讀時只要認真把握其藝術構思的特色,放開思路,總會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有審美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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