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霖
《金瓶梅》是明代的一部通俗長篇小說。現在,著名國畫家戴敦邦先生欲付諸丹青,繪成畫冊,這是非常有藝術價值的。不過,在欣賞戴敦邦先生的畫作之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它的文本,也就是小說本身。
關于《金瓶梅》的作者,《金瓶梅詞話》卷首欣欣子序稱“蘭陵笑笑生作”。蘭陵笑笑生是誰?歷來眾說紛紜,迄今尚無定論。
當明代《金瓶梅》剛流行時,有人就稱它是“稗官之上乘”(謝肇淛《金瓶梅跋》)。著名的通俗文學家馮夢龍還將它與《三國》、《水滸》、《西游》并稱為“四大奇書”。到清代,張竹坡又將它特稱為“第一奇書”。這里的“奇”字,既有“奇特”的意思,也有“美好”的含義;所謂“奇書”,就是奇美的佳作。但同時,也有一批文人咬定它是一部“壞人心術”的“誨淫”之作。直到現代,總是有人將它看作是“古今第一淫書”,將它列在禁毀或半禁毀的書目上。不過,魯迅曾經用“同時說部,無以上之”(《中國小說史略》)八個字來高度評價它。鄭振鐸則贊揚它是“中國小說發(fā)展的極峰”(《插圖本中國文學史》),F在它已有近二十種文字的譯本,得到全世界文學愛好者和研究者的重視。如美國大百科全書就說:“《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
首先,這部小說寫了一個集奸商、貪官、惡霸于一身西門慶如何暴發(fā),如何升官,如何貪贓枉法,如何稱霸一方,又如何暴亡的歷史,集中地反映了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腐敗。
西門慶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開著家生藥鋪。他就是靠勾結衙門來拼命斂財,財越積越多;又憑借錢財來賄賂官場,官越攀越高。于是乎,他肆無忌憚地淫人妻女,貪贓枉法,殺人害命,無惡不作,反而能步步高升,稱霸一方。.小說又通過西門慶一家寫及了清河縣好幾戶人家,并通過“晉京祝壽”、“結交狀元”、“貪贓枉法”、“工完升級”、“引奏朝儀”等情節(jié),涉及了以蔡京為代表的權奸、皇帝主宰著一切的朝廷和整個“天下國家”,從而撕破了籠罩在現實世界上的種種真善美的紗幕,把上上下下、內內外外的人間丑惡,相當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讓人們看到昏庸的皇帝、貪婪的權奸、墮落的儒林、無恥的幫閑、齷齪的僧尼、淫邪的妻妾、欺詐的奴仆,乃至幾個稱作“極是清廉的官”,也是看“當道時臣”的眼色,執(zhí)法不公。到處是政治的黑暗,官場的腐敗,經濟的混亂,人心的險惡,道德的淪喪,整個世界是漆黑漆黑、腐爛透頂了。正因為這部小說深刻而廣泛地描繪了一個封建社會的真實面貌,所以毛澤東主席曾高度評價了這部小說,說:“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的歷史!
其次,清人張潮說“《金瓶梅》是一部哀書”(《幽夢影》)。它的悲劇意義,不僅僅在于表現了一個封建專制社會的日暮途窮;也不僅僅在于寫到了窮人們的悲慘生活;而且也在于客觀地表明了晚明涌動著的人性思潮。
當還沒有找到新的思想武器去沖擊傳統(tǒng)禁欲主義的時候,人的覺醒往往以人欲放縱的丑陋形式出現,而人欲的放縱和人性的壓抑一樣,都在毀滅著人的自身價值。西門慶是如此,書中的一些女性主角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也是如此。
潘金蓮的主體意識蒙眬地有所萌發(fā),但是不能不以一種扭曲、甚至是變態(tài)的形式出現。她為了與情人“長做夫妻”而最后去毒死了丈夫,觸犯了任何社會都不能容忍的法律。
李瓶兒生來“好風月”。然而,她的一生,是性苦悶的一生。她的病,她的死,莫不與人性被長期的壓抑和摧殘緊密相聯。李瓶兒這個形象實際上也就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最成功的“性壓抑”的形象之一。與此同時,李瓶兒的個體意識即是社會的規(guī)范意識,她的主體性是完全消融在客體之中的。她不像潘金蓮那樣無法無天,追求個體的滿足而不顧社會的規(guī)范,即使親手毒死了丈夫,一轉眼就被新的追逐和歡樂沖得無影無蹤,在良心上沒有留下任何陰影。李瓶兒卻不然。她還是將不忠于那個不喜歡的、甚至只是形式上的丈夫作為深重的罪孽。氣死花子虛,雖然使她得到了西門慶,但同時使她背上了沉重的負罪感。她的死,同時也是被社會道德所壓垮的。至于龐春梅,她追求的就是“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生理上得到滿足,還沒有擺脫自然規(guī)律的報復。所以,在社會道德的籠罩與自然規(guī)律的控制下,瓶兒與春梅的那種原始的肉欲沖動,只能被推上了人生的悲劇舞臺。當她們很快地花消玉殞之時,恐怕還沒有意識到自身個體價值之何在。
金、瓶、梅們的悲劇命運,就不能不讓人思考: 作為蕓蕓眾生中的每一個個體,究竟該如何對待自然,對待社會與對待自我?特別是如何對待人性的弱點?個體主體意識的高揚,究竟如何與社會有序的進步相和諧?在人欲與天理、個人與社會、人類與自然的矛盾中,究竟如何擺正自己的位置?《金瓶梅》就如一面明鏡,照出了人性的方方面面,讓人去思考做人的道理。
再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金瓶梅》在小說藝術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在許多方面開辟了新的境界。比如,它擺脫了長篇小說只寫歷史故事或神話傳說的傳統(tǒng),而開始“寄意于時俗”,寫當時的社會,寫日常的社會,寫下層的社會,寫平平凡凡的人、瑣瑣屑屑的事,使小說更面向現實,面向人生;它的結構突破了由幾個傳記故事銜接起來的長篇格局,一變?yōu)榻换セ丨h(huán)式推進,常常是故事中套故事,很難截然拆開;它更熟練地使用“家?陬^語”以及刻畫典型的細節(jié),如此等等!督鹌棵贰穭(chuàng)造的另一境界,是它著重去描寫現實世界中的假、丑、惡。在整部小說中,活動著形形色色的人間惡棍與男女小丑,充滿著淫邪奸亂,色彩是昏暗得幾乎沒有光明,沒有正義,沒有美。有一位外國的漢學家就曾經說過,在缺乏“惡”的文學的中國,《金瓶梅》正是一部“惡”的文學的代表作。.在作者活動的時代,本來就是一個昏天黑地的時代。西門慶、應伯爵之流活躍于市井,宋徽宗、蔡太師之輩充斥于朝堂。一個真正有良心的、向往真美善的作家,就有責任直率地把當時社會中的種種丑惡現象集中起來,加以表現,讓讀者的靈魂在這個典型化的世界面前受到震驚,去否定這個世界,去尋求另一個美好的天地。果戈理說得好:“如果你表現不出一代人的所有卑鄙齷齪的全部深度,那你就不能把社會以及整個一代人引向美!薄督鹌棵贰氛且徊苛D暴露那個卑鄙齷齪的時代的書。它描寫惡,正是在創(chuàng)造美,把一代人引向美。
最后,有必要對該書中性描寫作一番辨析!督鹌棵贰愤@部奇書是美的。但它卻在一個謹防“男女授受不親”的“禮儀之邦”里,竟直言不諱地大書特書其床笫之事!這在過去的古籍中是非常少見的,因而非常刺激人的神經,難怪就被人戴上了“淫書”的帽子,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因此,要正確地解讀《金瓶梅》,就不能回避其中的性描寫。
性,是人的本能。中國古代儒家的經典對此也比較關注,如《周易??系辭》說:“天地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禮記??禮運》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痹诤髞淼牡澜、佛教中,有的甚至將男女交合作為一種修煉的方式。各種文藝形式都有這樣那樣的表現。到了晚明,由于經濟的繁榮、社會的開放、皇帝與上層集團的生活糜爛,佞臣們進美人、獻淫藥成風。士大夫們追求一種浪漫放縱的生活,公開鼓吹“好貨”、“好色”是人的本性,狎妓納妾,結歡女伶歌兒,認為是風流倜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于是,上自朝廷,下至民間,公開談論房中之事是不以為怪的。不過,從總體上看,《金瓶梅》的作者畢竟不是徹底的“性解放”論者。他受了封建思想的熏陶,靈魂深處還是把“淫”,即非禮而過度地追求男女之欲看作是罪惡。在小說中,作者不但安插了大量的否定性的議論,把性與性行為說得多么可怕,不但要傷身害命,還要誤國損家;而且在作品的總體設計上,就是把那些“貪淫”的主角都放在徹底否定的位置上,讓他們都遭到報應,不得好死。淫棍西門慶,最后因亂服春藥下邊毒腫“遺精溺血”而亡;蕩婦潘金蓮因淫作孽,成了刀下之鬼;李瓶兒貪那“醫(yī)奴的藥”,結果被“精沖了血管”,死于“崩漏之疾”;春梅也“淫欲無度”,就摟著情人嗚呼哀哉在床上。在當時文人的筆下,讓這批追求“性自由”的角色遭到如此的下場,豈不是最嚴厲的誅伐?作者通過寫“淫”,最后要告訴人們的是: 貪淫無好死,萬惡淫為首!
而更重要的是,小說中絕大多數的性描寫是與作者暴露社會罪惡、鞭撻各等丑類的主旨相關,是整部作品中塑造人物、推進情節(jié)等藝術表現的有機組成部分。.
當然,我們也不庸諱言,《金瓶梅》作者的腦子里有一些庸俗的成分,為了迎合市場需求,不時地穿插了一些與藝術表現無多關系的“性”的調料,為寫性而寫性,明顯地流露出一種庸俗的趣味。.總之,《金瓶梅》寫性,從文本來看,有創(chuàng)造性的地方,也有庸俗性的一面;從接受來看,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接受,可以將它作為一部人生的教科書,也可以使它成為一帖墮落的腐蝕劑?磥,我們在閱讀、欣賞這部書、這本畫冊時時,還是應當記取《金瓶梅》最初刊行時卷首東吳弄珠客《序》所告誡的一句話:“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