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終,我的寫作離不開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巨大支持,尤其這次,出版社將我的新作《衣物語》與之前出版的《真相》《西門坡》,組合成“三姐妹”一起推出,令我倍受鼓舞。
這是一個寶貴的階段性小結,也是一次極其難得的自省,我從中看到自己的筆觸似乎正在朝向某個領域。如果說之前的寫作還一片混沌,沒有規(guī)劃,到《衣物語》的時候,已經(jīng)算是一次清醒的靠近了,當我還在構思它時,我突然有了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我想我也許可以招募一支女性隊伍,把各種各樣的女性都招募進來,留下更多女性的名字,創(chuàng)造更多女性形象。
《衣物語》是最日常的故事,春曦和晏秋是小城里兩個普普通通的女孩,逆來順受,胸無大志,即便如此,她們?nèi)匀荒軌蚋惺艿絹碜匀粘I畹臄D壓,她們無力改變更多,只能在日常穿著上寄托自己無傷大雅的反抗,她們讓衣服不僅僅只是衣服,還是武器,是鎧甲,日復一日,她們愛上了布匹構成的解壓之道,愛上了顏色與經(jīng)緯搭建起來的自由大廈。最終,這點小小的愛好激活了她們沉睡的內(nèi)心,春曦第一個離家出走,去往更加廣闊的地方,她戴著一條特別特別長的圍巾,她說萬一哪天她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可以拿它來上吊。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零零散散寫一些女人們的故事,看著那些篇目、那些女人的名字,有時我會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個救生員,不停地跳進水里,救出一個個幾近溺亡的女人。的確,我更關注困境中的女性,似乎只有身處困境,性別賦予她們的特別的智慧才能得到簡潔、超常的發(fā)揮,令她們做出種種匪夷所思卻又非如此不可的決定來。她們中有少女,有母親,有舊時代過來的奶奶,她們分屬不同的層次,擁有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在我這里,她們都擁有一個特質(zhì),無論生活還是情感,她們都不是很會經(jīng)營的人,又都不甘妥協(xié),都選擇在無法順從又無力改變時,毅然決然地出走他鄉(xiāng),似乎只有遠方才能安慰和安頓她們,只有出走,才能提醒和警告那些施予她們壓力的人。如果天真是一種固定大小的實物,造物主一定是將八成的天真平分給了女人和小孩,她們居然相信出走也是一條出路,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真相》里的“姐姐”有一雙獨特的眼睛,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看到也不敢說的真相,所以她被告知,必須隱藏這一點,努力表現(xiàn)得跟別人一樣,但最終還是一不留神說了出來,導致她無力承擔的后果,只好一走了之!段鏖T坡》里有一群陷入各種困境的女人,她們藏起自己的故事,隱姓埋名,流落他鄉(xiāng),相似的經(jīng)歷令她們認出彼此,她們試探著聚集在一起,互相依靠,建立起一個名叫西門坡(SIMPLE的諧音)的女性公社,她們在那里自給自足,恍若女性的諾亞方舟。
長篇寫作一直是我又愛又怕的馬拉松,它會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生活得心不在焉,因為必須長久地浸潤在大量積攢起來的素材中,必須把自己從正常生活中拎出來,扔到那個虛構的情境里。這既是對意志的考驗,也是對虛構能力的考驗,為了應對這場強大而持久的考驗,必須充分培育自己的元力,直到呼之欲出的程度。對我來說,元力的絕大部分來自小說中的人物,當她從無到有,漸漸成形,當她一寸一寸活了過來,用我給她的眼睛看著我,用我給她的嘴巴跟我說話,我總能獲得奇異的力量。
我知道一個寫作者應該更加豐富,更加復雜,但,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我允許自己偏執(zhí)一回,我要做一個瘋狂的“救生員”,專門打撈那些危險中的女人。
姚鄂梅
2020年3月
姚鄂梅,1968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獎、《當代》文學拉力賽(長篇小說)冠軍、《上海文學》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江文藝》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湖北省第五屆屈原文藝創(chuàng)作獎等。其中短篇小說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出走的女人”三部曲(《衣物語》《西門坡》《真相》)、《1958:陳情書》《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一面是金,一面是銅》《貼地飛行》,中篇小說集《摘豆記》《一辣解千愁》《紅顏》,兒童文學作品《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