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的卜辭》為什么是“沙上的卜辭”:真正的卜辭是火上的,甲骨的裂紋作為啟示,需要卜者把解釋的詞句刻寫下來。我寫下的詞語雖也尋求啟示與解釋,然而卻是世俗的。沙上的卜辭自然是一些世俗啟示,它自知不是真理,也不會傳之久遠。
有人一定會記得,當圣經(jīng)中的先知被人追問什么是真理時,他蹲在地上,在沙土上劃字:這種沉默的舉動隨人怎么解釋,反正連先知也沒有留下現(xiàn)成的真理。
也許因此,人可以嗜好詭秘而不至于信以為真。
關于我的小書“沙上的卜辭”
每當我出門,臨時一半天或出遠門,總要對著書堆長時間地尋找一個小版本、篇幅小而又不易于讀完的書。它要足夠復雜,快樂,內(nèi)折,回環(huán),幾乎不能看完,也能夠從任意一頁讀起。而且能夠抵抗不是十分適宜閱讀的嘈雜環(huán)境。我現(xiàn)在想要做的就是這樣一本書,如果寫得好,我自己出門時也能夠帶上?墒菍懽饕呀(jīng)使我貧乏了。
寫那些大部頭的書,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內(nèi)心需要;ㄙM大量的語言寫作,并不是內(nèi)心活動所必須的。對內(nèi)心生活的真實時刻而言,它和語言的用量成反比。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詩還在堅持一種可貴的尺度,誰使用最少的語言,表述最豐富的感受。而大部分敘述是在比賽誰花費的語言多。寫作與表述活動似乎仍然處在原始工業(yè)化時期。原材料的大量消費似乎是規(guī)模、效用和信用的標志;蛘咛幵谝粋同樣缺乏德性的消費時代,揮霍成為消費主義的美德。語言的使用不是珍稀物品的交流,不是饋贈的禮物,而是恣肆的揮霍,語言似乎提前進入了各取所需社會,并使垃圾在我們身邊難堪地堆積蔓延。也許我們不是毀滅于匱乏,而是葬身于垃圾。
就像一種對揮霍的悔過,我企求自己以后能夠表達得多而文字少。要少而多。我知道這不合乎經(jīng)濟規(guī)則。這讓我偏愛隨筆、札記和小論文。少和小是一種美德。使用盡可能少的文字敘述盡可能多的內(nèi)涵,不是為別的,而是使語言活動符合內(nèi)心生活的基本要求。過多的語言表述降低了心智。即使如此,我所寫的仍然過多,而企及不可表達之物的語言邊界仍未能擴展。如果仍有饒舌、重復和兜圈子,那是它在繞著一個不可見的磁場,或碰上了某種界限。或仍是寫作的不良慣習使然。
結集在這里的札記,是寫于不同日子里的片段,每個片段是思想或感覺的一個瞬間形態(tài)。一般而言,我不再從邏輯和知識上鋪展它們。就讓它停留在思想與感知的瞬間形態(tài)上。一個片段有自身的結構,這是片段的秘密。它包含著自己的瞬時性,顯露著自己出現(xiàn)時的感性機緣。這些片段如果有一些意味的話,就在于不隔斷與逐漸變暗的語境之間的微弱聯(lián)系!耙粋短語的邊緣屬于黑夜!边@些札記除了記錄一些持續(xù)的、重復的思想主題之外,另一些瞬間則來自于生活世界的偶然語境。這是一些情境或境遇性意識的吉光片羽。就我自身而言,大量的偶然語境和可能的意義表述被擱置在主題化的思想視野之外,札記彌補了這一狀況。
這些片段所顯現(xiàn)的瞬間事態(tài)隱含著一個在場的主體,它是我,又是一種自由的修辭力量。說它是我,其中許多感受性的思想來自于我的在場。幾乎可以把這些瞬間思想視為一種關于個人境遇的敘述作品。然而,它不是小說,因為它只描述瞬間的意識震動或依稀的意義形態(tài),它不描寫感受著的主體在現(xiàn)實世界的日;顒。比之小說,它省略了感受主體和置身環(huán)境的描寫。有的片段是一些小論文,但比之論文,它省略了論證材料,札記的旨趣僅在于此。它樂于敘述的是思想出現(xiàn)時的瞬間形態(tài)和隨之而來的自由的修辭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把某種偶然的經(jīng)驗主題化,把一些細節(jié)隱喻化,或只是描述偶然語境中一絲意識的微光,是這些札記的秘密快樂。
我最初想把這個小書叫做“測震儀”,測震儀是這樣一種小裝置,反映內(nèi)心生活的瞬間震顫和一個人擁有某些修辭想象力的快樂經(jīng)驗。它躲在一個面具下,改寫他的痛苦面容。
這樣惟恐冒充了一種工業(yè)制造物,現(xiàn)在暫且順從偶然的想法,稱之為“沙上的卜辭”,它妄自保留了預測的含義,實則是惘然的記錄,好在片言只字依舊。
耿占春,1957年生于河南柘城。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隱喻》、《話語和回憶之鄉(xiāng)》、《敘事美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