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的母親是第一批上山下鄉(xiāng)插隊的知青,母親生下妹妹玉葉后早產(chǎn)并死亡。母親臨終時,將妹妹玉葉托付給金枝。金枝含辛茹苦供養(yǎng)妹妹讀書,并為照顧玉葉放棄了讀大學(xué)的機會。玉葉不負眾望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姐妹二人決定一起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大城市北京,開啟她們嶄新的生活……
小說以姐妹兩人的成長經(jīng)歷帶出三代人的故事,展現(xiàn)了中國半個多世紀來的發(fā)展與變遷,客觀地呈現(xiàn)了一幅現(xiàn)代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凡夫俗子,他們?yōu)槔硐耄瑸榍閼,為生存,為贖罪,也為活著,雖然存在的方式不同,卻在人生舞臺以不同的角度表現(xiàn)著真實的人性!督鹬τ袢~》真實地反映出小人物在歷史大變革中的彷徨、掙扎、奮斗和成功。
山脊上的徒手攀巖者
◎徐晨亮
誰是余耕?
當(dāng)《金枝玉葉》這部書面世時,相信不少朋友已通過《小說月報》或舞臺劇《我是余歡水》《當(dāng)心你的狗》認識了這位小說家,或許還會有人搶答:他就是“史上□慘男主角”余歡水背后的男人……余耕十多年來所推出的小說,曾無數(shù)次因其直擊人心、切中痛點的表達,在普通讀者與當(dāng)代文學(xué)之間建立起有情、有感、有聲、有色的心靈之橋。
讀者即將翻開的這本長篇小說,是余耕作品里偏向于現(xiàn)實風(fēng)格、帶有厚重時代感的一部。它無法代表他題材多樣的文學(xué)世界之全貌,但其中融入的心血,足以呈現(xiàn)他對于文學(xué)的完整理解。標題里的“金枝”是小說的中心人物與靈魂所系,而作品里她的妹妹玉葉等眾多角色亦別具光彩,比如金枝的男友馮南燕,北京某戶外俱樂部的創(chuàng)始人,他身上大概也投射了作者一部分個人經(jīng)驗。馮南燕對徒手攀巖與登山運動有近乎信仰的執(zhí)著,他曾如此解釋這種難以戒斷的“癮”:“你想一想,所有生命到了□后,卑微到只剩下生與死。當(dāng)你坐在輪椅上等死的時候,回味你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你看過絕大多數(shù)人不曾見過的景色,你的人生就會比別的生命更顯厚重。”這形容的是征服雪山,卻也可以理解為人生旅途中各種不同形式的“攀登”。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的女主角金枝也是一位攀登者,馮南燕與她在人海中相互選擇,正是因為辨認出彼此是靈魂上的同類。金枝攀登的是哪種意義上的山峰,讀完此書后自會有答案。小說中與她有過多年糾葛的另一位男主角歐陽清如曾送給金枝一本小說,他這樣概括書中的內(nèi)容:“是一個像你一樣善良并堅強的女性,向自己命運抗爭的故事。”——這大概也是余耕本人的一種表白。
金枝收到的禮物,便是哈代的名著《德伯家的苔絲》,這本書不僅僅是貫穿小說情節(jié)的重要道具。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鄉(xiāng)下姑娘苔絲,與1966年生于昶山縣召平鎮(zhèn)桃花塢村的莊金枝,兩人的命運有一種跨越時空的對應(yīng)。關(guān)于苔絲的命運,曾有評論家這樣解讀,她的悲劇在于身處女性無力掌控命運甚至身體的時代,她“試圖擁有自己”,她經(jīng)歷的苦難不是因為道德缺陷,而因為她是非人世界里一個“有真正人性的人”。金枝所處的時代和她的人生選擇,自然與苔絲并不相同,但她同樣稱得上是一個血肉豐滿、“有真正人性的人”——這樣的角色,在我們今天的小說人物譜系里其實已不多見。《德伯家的苔絲》與《金枝玉葉》兩部長篇小說的作者,在各自筆下純真的鄉(xiāng)下姑娘于復(fù)雜時世成長的心路中,融入了對轉(zhuǎn)型期社會洪流的解剖,由此也讓人物性格與命運的互動,產(chǎn)生了一種能呈現(xiàn)時代光影的動人力量。
以《德伯家的苔絲》為鏡閱讀《金枝玉葉》,所照見的還不止于此。余耕這本小說里也顯露出一種接近十九世紀晚期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誠懇態(tài)度。他似乎篤信“情感也是一種知識”,并將小說作為“情感教育”的形式,借有完整靈魂的人物,召喚這樣一種讀者——會愛,能感受,待人以深情。不得不說,這種對“共情能力”和“代入感”的信任,在當(dāng)下中國小說界,很容易被誤讀為“陳舊”“落伍”的表征。經(jīng)歷過二十世紀文學(xué)思潮的沖擊,人們對于小說的理解已極為多元化,在余耕本人的其他作品里,也能看出閱讀不同時代、不同類型作品留下的印跡。但《金枝玉葉》讓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他寫作理念的基底,有某種固守,與時下常能看到的那種“純文學(xué)”略有差異,也不同于更遷就讀者的通俗文學(xué)與網(wǎng)絡(luò)小說;蛘哒f,我們必須打破“現(xiàn)實主義/先鋒文學(xué)”“純文學(xué)/通俗文學(xué)”“傳統(tǒng)文學(xué)/網(wǎng)絡(luò)小說”這類頑固的二分法,才能更準確地理解余耕作品提供的啟示。
舉例來說,《金枝玉葉》在正式出版前曾在某網(wǎng)絡(luò)閱讀平臺連載,網(wǎng)絡(luò)付費讀者評分高達9.□分,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把這部作品歸入網(wǎng)絡(luò)小說。瀏覽網(wǎng)絡(luò)讀者留言,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不少讀者在訴說自己深受感動的同時,會提到余華的《活著》或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認為《金枝玉葉》“有異曲同工之妙”。當(dāng)然不能僅根據(jù)讀者反饋就拿余耕的小說與那兩部經(jīng)典作品做簡單類比,但其中還是可以捕捉到某種線索。從文學(xué)史的脈絡(luò)來看,《活著》《平凡的世界》的魅力其實都超然于前面提到的那些二分法之上,特別是《平凡的世界》,在某個階段也被文學(xué)界,特別是評論家們,視為“陳舊”“落伍”,與一代代普通讀者的好評形成了鮮明對照。
不妨這樣說,《金枝玉葉》與《活著》《平凡的世界》都是“有我的文學(xué)”,但又沒有局限于高度個人化的破碎經(jīng)驗與內(nèi)心風(fēng)景,而在努力攀登另外一個層級——“我們的文學(xué)”。這樣的努力無疑會啟發(fā)我們不斷重新審視文學(xué)的“公共性”問題,并將視野拓展到當(dāng)下、本土之外的文學(xué),甚至延伸到文學(xué)的外部。曾經(jīng)讀到過學(xué)者李博婷的一篇書評,介紹英國利物浦大學(xué)教授菲利浦·戴維斯的專著《維多利亞文學(xué)為何依然重要》。該書對于已被視為“落伍”的維多利亞時期小說的辯護,與我們的話題無關(guān),我感興趣的是文章提供的另外一些信息:菲利浦·戴維斯教授不只是一位書齋里的學(xué)者,也是一位實踐“維多利亞文學(xué)”理念的行動者。他曾倡導(dǎo)發(fā)起了一個名為“進入閱讀”(GetIntoReading)的運動,每周在監(jiān)獄、醫(yī)院、精神病院、護理中心等地舉行分組朗讀會,每個小組十人,用半年時間共同讀完一本維多利亞小說,并分享心得。這樣一種撫慰孤獨、失敗、多余、畸零之人的活動,被命名為“書療”(Bibliotherapy)。讀到這段介紹,我馬上聯(lián)想到經(jīng)典名著《艱難時世》中的情節(jié),在狄更斯筆下那個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縮影焦煤鎮(zhèn)里,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所提供的也是某種形式的“書療”,或者說“精神庇護”:那些□平凡的勞動者,在做完十幾個小時的苦活以后,走進圖書館翻看小說,書中描述的“人類的希望與恐懼,斗爭、勝利與失敗,憂慮、歡樂與悲傷”令他們驚奇,也令他們感動,因為“其中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像他們自己,而其中的小孩也多多少少像他們自己的孩子”。
《我是余歡水》話劇與網(wǎng)劇激發(fā)的共鳴、《金枝玉葉》在網(wǎng)絡(luò)平臺收獲的感動,也讓我看到了焦煤鎮(zhèn)圖書館和“書療”小組的影子;蛟S幾個世紀以來,文學(xué)正是這樣,循著不同途徑,“進入”普通人的生活,用低語和呢喃卸下我們心頭的重壓,改變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這些途徑通向的不是“內(nèi)卷”于小圈子的那種文學(xué),而是一種更為廣闊的“我們的文學(xué)”。余耕與不同時空背景下信仰“我們的文學(xué)”的寫作者一樣,正在摸索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提供一種讓普通人也能從中找到借以認識自身之過去、現(xiàn)在乃至未來的精神資源。這當(dāng)然是一條艱難甚至孤獨的道路,余耕做出的選擇,我相信也并非出自某種理念化的思考,而是更接近于直覺,是用自己的身體回應(yīng)遠山的呼喚。但不管怎樣,有了越來越多余耕這樣的徒手攀巖者,才能讓公眾重燃對文學(xué)的熱情,并將火種持久傳承下去。
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的時候,我爹正在村廣播室大喇叭里罵人。他先是罵鄧小平是一只逮不到老鼠的貓,接著罵彭啟德在自留地種洋柿子是地□□性不改,□后罵徐寡婦搞破鞋。
我爹每一回在大喇叭里罵徐寡婦的時候,徐寡婦也在大喇叭□□跳著腳罵我爹:“莊正德,你個龜孫子,腦瓜上頂個綠帽子,還有臉罵你老娘搞破鞋。我寡婦自由戀愛礙你屁事,你家老婆倒好,偷漢子偷到舍不得來大姨媽,你還美滋滋地每個月裝一回大姨夫,都不知道陳嘉樹吃你家血豆腐都快吃吐了,不信回家問問你那破鞋老婆,她肚子里懷的是誰的種……”
約莫著我爹從村廣播室走過來的時候,徐寡婦趕緊彎下滿是贅肉的水桶腰,在地上找到跳掉的鞋子,趿拉著躥進家門。徐寡婦是那個年代難得一見的□子,我仔細數(shù)過,她總共有三道下巴頦兒。全桃花塢的人都是瘦子,瘦得人脖子比狗脖子還細,突然冒出一個徐寡婦這樣的□子,不由得讓全村人饞羨。凡是靠稀湯寡水度日的人家,一個個全都瘦得皮包骨。但凡是能吃到油水的人家,一個個全都面色紅潤。一個□子的家里,是不是頓頓都能吃上肥肉燉豆角,只能靠桃花塢人的想象了。
我娘當(dāng)時正挺著大肚子,懷著我妹妹,已經(jīng)是九個月身孕。陳嘉樹和我娘站在豬欄邊上,他倆一邊給大白豬喂泔水湯,一邊使勁地親嘴。人嘴和豬嘴發(fā)出來的聲響很像,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不喜歡跟男人親吻,親吻會讓我想起喝泔水湯的豬嘴。
陳嘉樹和我娘一樣,都是大城市來的知青,我娘從濟南來的,陳嘉樹從北京來的。我娘是村里來的□□批知青,也是那批知青里面□漂亮的女人。桃花塢的男人給我娘編派了一個外號,叫“歇會兒”。意思是只要我娘打田間地頭一過,干農(nóng)活的社員就會有人提議“歇會兒”!靶獣䞍骸辈皇钦胬哿,是想看看我娘的俊俏。我娘眼睛很大,膚色很白,在桃花塢,她就像一笸籮黑面窩頭里的白面餑餑。
和我娘一起來桃花塢插隊的,還有另外五個女知青,據(jù)說都跟我爹睡過覺。我爹是桃花塢村的大隊書記,跟他睡完了,女知青就能回城。我娘也想回濟南,她跟我爹睡了一年,不僅沒有回到濟南,還懷了孕,生下了我。這些事兒,都是徐寡婦背著我爹跟我說的。每回說完我爹的壞話,徐寡婦都會往我衣兜里塞一把瓜子,叮囑我不要告訴我爹。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跟我爹說,一是我有瓜子吃,二是我不相信我爹會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兒。
我娘說,我出生那天的八月八日是個大日子,正趕上桃花塢的功臣母驢生第七胎騾子。功臣母驢白天露出生產(chǎn)跡象,卻遲遲不見下崽兒,我爹作為村里□□把手,主動留下來,還把我大著肚子的娘叫到牲口圈里,一起守著等母驢下崽兒。
我娘埋怨我爹,說她肚子疼一天了,干嗎還讓她來牲口圈里遭罪。我爹說,不顧肚子里的親娃兒,一心惦記著驢騾崽兒,這事兒往公社里匯報的時候好聽,沒準還能上報紙哩。
半夜時分,功臣母驢躁動起來,我娘也開始在草料垛子里打滾,慌得我爹趕緊跑進村里喊接生的四嬸子。等我爹帶著四嬸子回來,我和驢騾各露出半拉頭,正在吃緊的時候,上面來了個“十六條決定”從公社傳達進了村,于是,我爹便扔下兩個露半拉頭的崽兒,敲鑼打鼓滿桃花塢宣傳十六條□高指示去了。
我和驢騾平安落地,四嬸子喜不攏嘴,說干脆管我叫驢對兒,起個賤名好養(yǎng)活。
我爹不同意,說自己是桃花塢的□□把手,他生的閨女便是金枝玉葉,所以就管我叫了金枝。
陳嘉樹去年才到桃花塢插隊,他個子很高,鼻梁骨也高,還愛講笑話,村里的女人都喜歡聽他說話。我娘也愿意聽,聽完了還會抿著嘴笑,笑完了就臉紅。
看見我娘和陳嘉樹親嘴,我把“破鞋”兩個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我爹整天在大喇叭里念叨,發(fā)現(xiàn)“地富反壞右”分子搞分裂、搞破壞、搞投機倒把、搞破鞋,都要立即向他和組織匯報。聽我爹說,桃花塢村沒有搞分裂和搞破壞的人,但是搞投機倒把和搞破鞋的人不少。我爹還跟我娘說,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誰要跟誰搞破鞋,而且一抓一個正著。
我爹這么好的眼神,愣是沒有看出我娘和陳嘉樹搞破鞋,真是個馬虎爹。我懷著對我娘和陳嘉樹的無比憤恨,一路小跑進了村廣播室,眼淚汪汪地向我爹大聲報告:“報告爹,我娘和陳嘉樹在咱家豬圈里搞破鞋!
我爹愣了愣,從墻根抄起一把鐮刀,一把把我推開,沖出廣播室。這一刻,我開始擔(dān)心我娘,因為我不知道我爹要用鐮刀砍陳嘉樹,還是砍我娘。就算是不砍我娘,是不是也會拉著我娘游街?以往在召平鎮(zhèn)上游街的時候,破鞋們不光脖子要掛上破鞋,全召平鎮(zhèn)的婦女和孩子們還會把爛地瓜和爛菜葉子扔到破鞋的臉上。爛到一包水的地瓜砸到臉上會開花,能招來整條街開心的哄笑。我娘那么好看的臉,要是被一包水的爛地瓜砸開了花,就難看死了。想到這些,我從地上爬起來,跟著我爹往家跑。
除了耳朵不靈光的,桃花塢村的人都從大喇叭里聽到了我娘和陳嘉樹在我家豬圈里搞破鞋。村里人平日上工磨蹭,聽到這事兒跑得比狗還快,放個屁的工夫就把我家門口堵死了。我爹拎著鐮刀跑,一路上有人給他讓道,生怕耽誤他去砍人。我爹跑到家門口,民兵連長莊水生憋著一臉壞笑:“報告書記,陳嘉樹往外沖了三回,都被我們堵回去了!
我爹就像是電影里部隊首長一樣,拍拍莊水生的肩膀說:“堵得好!”
莊水生的嫂子是徐寡婦,抓徐寡婦搞破鞋的時候,莊水生跑得沒有這么快,都是我爹跑在□前面,好幾次徐寡婦是被我爹光溜溜地摁在炕上的。為這事,我爹在大喇叭里罵過莊水生,罵他是非不清,不敢大義滅親。
莊水生挨罵后,有天晚上去我家,從兩個破褲兜里掏出一堆子彈殼,說是縣上武裝部組織打靶時留下的,還說紅銅比黃銅貴四毛錢,一塊二一斤。
我爹把紅銅子彈殼收進笸籮里,批評莊水生應(yīng)該把子彈殼交公。
莊水生說把子彈殼交給村書記就等于交公,還說了感謝的話,感謝村書記幫他大義滅親。莊水生走后,我爹對著我娘夸莊水生:“當(dāng)過兵的人不一樣,知道報恩。”
莊水生當(dāng)過兵,他說自己當(dāng)?shù)氖莻刹毂,可我爹說他當(dāng)?shù)氖谴妒卤。莊水生的長相既不像偵察兵,也不像民兵連長,我總覺得他像電影里面的叛徒。我曾經(jīng)一度擔(dān)心我爹的安危,因為他身邊有這么一個早晚要叛變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