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燈有個好處，閉上眼睛就像在夢里一樣。”
　　他們的兒子帶著不成熟的聲調(diào)插話：
　　“我倒了大霉了，這輩子碰上你們倆，成天云里霧里，醉里夢里，沒有一個是有腦子的�！�
　　然后，兒子伸手到墻上打開開關(guān)，燈亮處，我們看見了這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都是中年人，兒子亦是一個大小伙子。他們的家簡陋到寒酸，但是十分整潔，墻角處放著一盆漂亮的開著橙色大花的君子蘭。
　　男人叫孔學(xué)文，愛喝酒，他自稱是孔子的后代。女人叫梅洛水，她說她是一個梅精，是梅花的后代。但是她從來不喜歡梅花，院子里曾經(jīng)長出一株復(fù)瓣臘梅，被她連根刨掉，種了一棵枇杷樹。許多年過去，枇杷樹長得枝繁葉茂，年年結(jié)果。果子熟了的時候，她就小心地帶梗采下來，放到一只小竹籃里，在每一只果子的梗上，系上紅絲線，分給巷子里的孩子。她這么做，有人感動，有人說她做作。但是不管怎么說，大家都認(rèn)為她是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哪怕她下崗了，哪怕她窮，她的優(yōu)雅態(tài)度還是一直維持著的。就此而言，她是個不簡單的女人。
　　她此刻拉著一張白臉。
　　孔學(xué)文小心地問她：“明天是觀音菩薩生日，你是不是和你媽一道去止水庵燒香？”梅洛水短促而生硬地說道：“你說什么來著？燒香？不去。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神是沒有立場的，”他們的兒子孔早放下飯碗，奇怪地看了母親一眼，沒敢說什么。孔學(xué)文問：“誰告訴你神是沒有立場的？自己窮不能怪別人。”他說話間把酒杯放到身后的櫥里，表示他已經(jīng)沒有興趣喝酒了。
　　但是梅洛水又把酒杯從櫥里拿了出來，倒了一杯，喝下去。緊跟著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又灌了下去。孔學(xué)文搶過杯子，一甩手，杯子在地上一聲脆響，碎了。
　　沒人說話。三個人悄無聲息地各吃各的飯。
　　生活早就呈現(xiàn)了異樣：家里越來越安靜；以前的輕松氣氛沒有了；三個人吃東西越來越少；夫妻之間幾乎不看對方的眼睛；像火一樣暗暗燃燒著的焦慮；女人燒了七、八年的香，突然輕率地否定了自己的行為。她的否定讓丈夫感到驚奇：憑她這么一個平常的女人，有什么資格否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教唆她？
　　接下來，梅洛水接聽了兩個電話--兩個女人的電話。這兩個女人都是她害怕的人。
　　她接聽第一個電話時，一度無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朵邊拿開。孔學(xué)文提議道：“如果我是你的話，不想聽，就不聽了�！泵仿逅�苦笑了一下，把話筒輕輕捂上，謹(jǐn)慎地、略帶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是孫婭琴�！彼�又白了丈夫一眼，說，“我想聽。我好久不見她了，真有點想她�！笨讓W(xué)文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他知道她口是心非，但是他不敢去戳穿她。如果他戳穿她，她就會提醒他，說他也經(jīng)常說謊。是的，他確實經(jīng)常說謊，他甚至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都能告訴陌生人：他是一個廠的廠長，廠里有幾百號入等著他發(fā)號司令……他離了兩次婚，現(xiàn)在是第三任老婆，前兩個都不好打發(fā)，給了一大筆錢才讓她們離開他。現(xiàn)在這個，當(dāng)然是年輕貌美，她帶來了大筆嫁妝……
　　孫婭琴是梅洛水所在車間的負(fù)責(zé)人，梅洛水是出納。當(dāng)然現(xiàn)在都不是了。先是她們那個車間被上級策略性地撤銷，后來上級的上級連她們的廠都賣掉了。她們下崗回家，原先的車間被新老板戰(zhàn)略性地恢復(fù)，頂替她們的是一大批年輕力壯工資低廉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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