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厚重和遼遠(yuǎn)的書,時間和人類,在其中互為作者和讀者,亙古的時間印刻在山河大地上的足跡,人們不斷將其記錄、整理成冊,加以人類特有的解讀;而人類在自己有限的歷史時光里所歷經(jīng)的興衰起伏、生死悲歡,永恒的時間之筆將其一一銘刻于浩瀚山河,并且反復(fù)磨洗和擦亮。
天地闊大,山河湯湯,時間和人類在其間的相互書寫和解讀從未曾停止,而所有的記錄,一直在共同指向著一種表達:天地在,山河在,人在,永恒的時間在。
高山之上,流云之下,這青藍的湖水,使人想見大地春風(fēng)浩蕩,漫上千里哀牢;想見人間明月萬年,清照一池波光。而當(dāng)此之時,秋日上午薄薄的陽光落得滿湖,長天高闊,碧水無波,唯有一山青色,映于如鏡之水。
就,等著一段風(fēng)塵仆仆的旅途,等著一個一懷明月兩肩風(fēng)霜的旅人,等著夕陽落盡,等著夜色四起,一把茶葉,在一盆炭火、一盞土陶罐和一壺沸水里,緩緩展開那個春天的模樣——等一段離合悲歡的人間故事,于一個新月如鉤的夜晚前來相逢。
哀牢以東
一
這是十月中旬,節(jié)令在寒露和霜降之間。哀牢山上海拔兩千四百米高處的九天濕地,在這末秋時節(jié),草色整體已呈現(xiàn)出一派柔和的蒼黃,而在這蒼黃的底色之上,若秋天池塘上的浮萍一般,浮了一層淺淺的赤紅,那是這片草坡最早抵達秋天的部分。入秋久雨之后的山和云都還潮著,帶灰的云團走得緩慢。上午十點鐘,陽光還不明朗,好在也并沒有風(fēng),手機上的氣溫顯示在十三度,沒有事先想象的那樣冷。
云南大地上的兩大地理板塊,西部為橫斷山脈,東部是云貴高原,哀牢山斜向立在中間,西北起于大理州南部的巍山、南澗縣境,之后,一路斜斜向東南而走,途經(jīng)楚雄州的南華、楚雄(市)、雙柏,普洱市的景東、鎮(zhèn)沅、墨江,以及玉溪市的新平,在它的南段,是紅河州的元江、紅河、元陽、金平、綠春——到這里,便是真正的滇南了。綿亙千里的哀牢,最初成形于距今約兩億一千萬年前的燕山運動時期,之后,在距今約七千萬年的喜馬拉雅運動中,山體再次大規(guī)模抬升,河流急劇下切,尤其是山體東部,因沿斷裂帶下切較陡,相對高差大,形成了現(xiàn)今深度切割、山高水深的地形地貌。海拔大多在兩千米以上的山體,自西北向東南,斜斜隔開了兩大地理板塊,并由此,相對地隔開了東、西兩面的氣候,物產(chǎn),人文,民俗。
九天濕地位于滇中腹地雙柏縣最南端鄂嘉鎮(zhèn)境內(nèi)的哀牢山上,是千里哀牢山上海拔最高的一片濕地。山下二十余里的河谷里是鄂嘉鎮(zhèn)政府所在的鎮(zhèn)集,海拔大約只有八百米。鎮(zhèn)集的北面,稻田千頃,而哀牢山于西南面拔地而起,鄂嘉鎮(zhèn)集便緊依山腳而建。這里是楚雄、玉溪、普洱三州市的交會部。從鄂嘉往南,是玉溪的新平縣,在過去的很長時間里,鄂嘉人上雙柏縣城,車子要從南面的新平繞行,至少五個小時抵達縣城。直到近年,縣里投入巨資修通了全長一百七十五公里、一次性全程硬化的縣鄉(xiāng)路,鄂嘉人上縣城才不再繞行新平。從鄂嘉往西,在哀牢山的西麓是普洱市的景東縣、鎮(zhèn)沅縣,普洱再往西是臨滄、版納,一路盡是云南重要的茶葉產(chǎn)地。歷史上,鄂嘉以及境內(nèi)的哀牢山,是茶馬古道從昆明、楚雄通往玉溪、普洱、臨滄、版納的重要通道。位于哀牢山東麓的鄂嘉亦有種茶,目前,茶葉仍是鄂嘉經(jīng)濟的一項重要產(chǎn)業(yè)。
從山下的鎮(zhèn)集上九天濕地,車沿著一路S彎的山路向上攀爬。風(fēng)帶著末秋里早來的寒氣。車窗外,道路兩旁沿著山坡層層向上的梯田里,稻谷早已收盡,稻草被從脖頸處扎成把,散開腳立在田里,只有一些零星的坡地上還站著收獲苞谷后尚未來得及砍去的苞谷稈。日曬露染,稻草把和苞谷稈已漸漸呈出了蒼灰的色調(diào),在這露水清亮的早晨,顯出大地的寂靜和安詳。
云在山腰緩緩移動。隔著車窗,見山腳下的鄂嘉集鎮(zhèn),集鎮(zhèn)的主體成窄窄的一帶,依著山腳自西向東而列。里面的建筑,大多是二至六層高的水泥樓房,許多樓房的頭上加蓋了藍色鐵皮的屋頂,在眾多樓房的空隙里,間雜著少量的老式民居——不論是從這半山高處俯看鄂嘉集鎮(zhèn),還是以頭天傍晚在鄂嘉鎮(zhèn)街上行走的經(jīng)歷,這哀牢山下的鄂嘉集鎮(zhèn),都有著和云南大地上眾多的鎮(zhèn)街大同小異的面貌,散發(fā)著大體相同的氣息。街上的小旅館、小超市、信用社、移動和電信服務(wù)點、小飯館、鎮(zhèn)衛(wèi)生院、鎮(zhèn)政府和它下面大多各成一院的各個站所,灰撲撲的街道上,一有車子駛過便揚起一片塵煙,使得路旁樹上的葉子全都掛著泥灰……這是我所熟悉的云南鄉(xiāng)鎮(zhèn)的模樣。其間,唯一使我感到稍有不同的,是鎮(zhèn)文化站二樓展覽室墻上的兩幅畫作。一幅是水彩,畫面的主體是一派春天的綠,右下角有村路,村路拐角處是小屋,高處是幾只展翅飛翔的鷗鷺。另一幅是工筆人物素描,畫面上是一位男性老者,額上的皺紋如哀牢山上的層層梯田,一部胡子仿佛春天田野上旺長的野草,臉上深深的褶皺,有若這大地上縱橫的溝壑。畫面上,老者正微微地蹙著眼睛望向前面——或許是在望遠(yuǎn)處的山,或許是在望進村的路,或許是在望山坡上一群吃草的牛羊,又或許,是在望一片入秋之后初初露出秋黃的田野。兩幅畫作上面都沒有題寫畫題,只在右下角上貼了一個小白條,兩個白條上面共同寫著“美術(shù):馬軍春”。這上面的“美術(shù)”兩個字,是相對于這間展覽室里其他的民俗文物展品,而作者馬軍春,我猜想他應(yīng)該是鄂嘉當(dāng)?shù)氐囊晃划嫾摇?
——直到,你翻開鄂嘉集鎮(zhèn)的這一頁尋常封面,溯著這秋天,溯著漫遠(yuǎn)的時光一路往回走,你才慢慢觸摸到了鄂嘉千年的往事脈絡(luò),才讀出了這片土地的厚,才看到了在它上面流去的光陰的遠(yuǎn)。這位于三州五縣接合部的鄂嘉鎮(zhèn),它曾是縣府、州府的所在地,它起設(shè)縣治的歷史,距今已有七百多年。蜀漢建興三年(225年),諸葛亮平定南中,改漢益州郡為建寧郡,漢元封二年(前109年)所置益州郡下轄雙柏縣大部歸屬建寧,南部的鄂嘉歸屬永昌郡。晉泰始七年(271年),鄂嘉歸轄寧州。唐初屬昆州。南詔國時,今雙柏縣境為銀生節(jié)度地。宋大理時隸屬威楚府。蒙古忽必烈滅大理國后,立摩芻千戶所和鄂嘉千戶所,屬威楚萬戶府。元朝至元十二年(1275年),改摩芻千戶所為南安州,領(lǐng)廣通縣,改鄂嘉千戶所為鄂嘉縣。清康熙八年(1669年),裁除鄂嘉縣,改設(shè)羅甸里,歸南安州轄。清雍正十年(1732年),鄂嘉改設(shè)州判。至民國,復(fù)歸于雙柏縣——從元朝至元十二年至民國,六百多年間,鄂嘉從縣到州,治所一直就在今天的鄂嘉鎮(zhèn)集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