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在世三十余年，卻經(jīng)歷發(fā)妻去世、情人離去、友人遠(yuǎn)行的一世，他對他們傾注了太過深厚的感情，這也造就了他常常陷入對過去的懷念中不能自已。發(fā)妻、朋友、情人，都變成了納蘭生命中來了又去的牽掛，他把自己對他們的相思、深情、孤獨(dú)皆填入詞中，于是我們可以通過詞中這許多脈絡(luò)枝節(jié)，看到一顆一往情深、熱烈滾燙的赤子之心。
納蘭容若的一生，因?yàn)閻�，所以深情，又因�(yàn)閻鄣锰�，所以孤�?dú)。多少一往情深，在這段跨越了三百年的相遇中，依然余溫宛在。三百年前，一位青年懷著孤絕的情思，佳句不斷；三百前后，讓我們在歲月抹不去的情思里，探詞句情事，嘆納蘭心事。愿讀者可以在書中映照自身，擁有直面人生中愛與孤獨(dú)的勇氣。
卷一：孤獨(dú)的香氣
納蘭詞就像一瓣一瓣落在心尖上的梨花，隔著三百年的濃稠光陰，依然靜謐，清透，薄涼，散發(fā)著孤獨(dú)的香氣。
秋水（夜雨空階滋味）
浣溪沙（誰道飄零不可憐）
浣溪沙（我是人間惆悵客）
木蘭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見）
采桑子（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
漁父（秋風(fēng)寧為翦芙蓉）
酒泉子（謝卻荼?）
臨江仙（西風(fēng)吹只影）
河傳（垂柳絲，花枝，滿庭胡蝶兒）
夢江南（心字已成灰）
秋千索（半枕芙蕖壓浪眠）
卷二：愛如飲水，冷暖自知
人活一生，總有那么一樁兩樁不遂愿的情事，成了心底的刺青，夢中的紅箋，舌根深處的茶香，在夜深時，念念不忘，回響怦然，回甘綿軟。
采桑子（此情已自成追憶）
浣溪沙（別后心期和夢杳）
采桑子（撥燈書盡紅箋也）
憶江南（心灰盡，有發(fā)未全僧）
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
減字木蘭花（天上人間一樣愁）
浣溪沙（十八年來墮世間）
浣溪沙（枇杷花底校書人）
采桑子（落盡梨花月又西）
卷三：我亦飄零久
人生在世，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唯有情義和詩詞，可以如草木山川，星辰皓月，春風(fēng)十里，夜夜皎潔。
金縷曲（德也狂生耳）
金縷曲（知我者，梁汾耳）
夢江南（一片冷香惟有夢）
滿江紅（塵土夢，蕉中鹿）
菩薩蠻（安得此山間，與君高臥閑）
菩薩蠻（烏絲曲倩紅兒譜）
金縷曲（又蕭寺，花如雪）
浣溪沙（畫眉閑了畫芙蓉）
水龍吟（須知名士傾城）
金縷曲（暫覓個，柔鄉(xiāng)避）
點(diǎn)絳唇（留君不住從君去）
卷四：天涯旅人
相比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的仕途，無法自主的命運(yùn)，無藥可治的寒疾，其實(shí)與至愛之人的死別，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劫難。
清平樂（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
采桑子（不是人間富貴花）
長相思（故園無此聲）
南鄉(xiāng)子（多少英雄只廢丘）
虞美人（一聲彈指淚如絲）
臨江仙（曾記鬢邊斜落下）
夢江南（誰與話清涼）
夢江南（真?zhèn)�到梁溪）
臨江仙（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清平樂（塵生燕子空樓）
滿江紅（移來燕子磯邊樹）
附錄一：飲水詞序
附錄二：納蘭手札
附錄三：納蘭年表
附錄四：后世評價
木蘭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見）
擬古決絕詞①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②。
等閑③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心人易變④。
驪山語罷清宵半⑤。
淚雨零鈴終不怨⑥。
何如薄幸錦衣郎⑦，
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⑧。
【箋注】
①擬古決絕詞：擬古：模擬創(chuàng)作。決絕詞，即抒寫與心上人斷絕情義，永不相見的詩詞。如漢代才女卓文君的《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②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漢成帝時期，失寵的班婕妤為避免被趙飛燕姐妹迫害，只能請求居住深宮，青燈度日。在所寫的《怨歌行》中，她以團(tuán)扇自喻，感嘆秋涼被棄的命運(yùn)：“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tuán)團(tuán)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焙髞恚瑘F(tuán)扇也成了文學(xué)作品中女子失寵，年華老去的象征。
③等閑：輕易。
④卻道故心人易變：化用南朝詩人謝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詩》句意：“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
⑤驪山語罷清宵半：驪山，指驪山華清宮長生殿，唐玄宗與楊貴妃的七夕盟誓之地。語罷清宵半，化用白居易《長恨歌》句意：“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⑥淚雨零鈴終不怨：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入蜀，被迫在馬嵬坡賜死楊貴妃。楊貴妃被賜死前曾留下遺言：“妾誠負(fù)國恩，死無恨矣！”平定叛亂后，唐玄宗北還途中夜遇風(fēng)雨，聽風(fēng)雨吹打鑾駕上的金鈴，鈴音又在山谷中激蕩不息，凄凄不可聞，遂作《雨霖鈴》以寄哀思。
⑦薄幸錦衣郎：代指唐玄宗。薄幸：薄情，負(fù)心。
⑧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指唐玄宗喻楊貴妃昔日的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譯文】
人與人之間若能永遠(yuǎn)保持初見的美好，那么就不會有遺棄和怨恨出現(xiàn)。分明是你輕易變了心，卻說是我的心發(fā)生了改變。
驪山的長生殿里，唐玄宗和楊貴妃曾在七夕夜半立下盟誓，要永遠(yuǎn)不離不棄。馬嵬坡兵變時，唐玄宗賜死了楊貴妃，后平亂北歸，又作《雨霖鈴》寄托情思，楊貴妃若能聽到，心中的怨恨也應(yīng)該可以消解。只是變心的你，還不如薄情的唐玄宗，他尚能記得那個比翼連枝的心愿，而你已經(jīng)把當(dāng)初的誓言全都忘記了。
【賞析】
無疑，這首詞是納蘭筆下流傳最廣的作品。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喜愛這樣的句子，因?yàn)槲覀兛梢杂痴兆陨淼那楦�，也因�(yàn)樗翢o匠氣，是納蘭的情感從內(nèi)心到筆端的自然流瀉。如此，這首詞便超越了普通閨怨詞的范疇，從而達(dá)到了傳世佳作的高度。在副標(biāo)題中，“決絕”兩個字，已有裂帛之音，響徹心空。
這首詞，還有另一個刻本。另一個刻本的副標(biāo)題則是：“擬古決絕詞，柬友”。這個“友”，正是彼時南歸的顧貞觀。納蘭將這首詞放在信封里，寄給他最好的朋友看，就像顧貞觀會在江南早梅盛放的時候?qū)懶诺骄┏牵欧饫镅b著帶有梅花清香的新作。
唐代元稹也曾用樂府行體寫過三首《古決絕詞》，其一為：
乍可為天上牽�？椗牵辉笧橥デ凹t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見，相見故心終不移。
那能朝開暮飛去，一任東西南北吹。
分不兩相守，恨不兩相思。
對面且如此，背面當(dāng)可知。
春風(fēng)撩亂伯勞語，況是此時拋去時。
握手苦相問，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決絕，妾意已參差。
借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
又一個變心的故事。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你若無心，我便休。元稹筆下的女子，面對負(fù)心人，可謂快刀斬亂麻，以決絕的姿態(tài)保全了自己的尊嚴(yán)。但字句里依然帶著咬碎銀牙，甩袖而去的意難平。
的確，對于大多數(shù)古代男子而言，他們有詩，有酒，有朋友，有游歷山川、博取功名的機(jī)會，愛情或是錦上花，或是雪中炭，絕非生活的全部。而對于尋常的古代女子來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蕭紅語）心底再深的委屈與怨恨，也要托男子之口才能得見天日。她們愛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她的整個世界。許多人甚至在漫長的等待里失去了自我。決絕詞，就是令其找到自我的載體。
想起王爾德說，愛自己才是終身浪漫的開始。如果愛是單項(xiàng)選擇，那么這種浪漫，應(yīng)該正是因?yàn)榭梢垣@得某種自由吧。即便是卓文君，在司馬相如變心后，可以用才華讓夫妻關(guān)系破鏡重圓，卻也忍不住嘆息：“郎啊郎，下輩子巴不得你為女來我為男。”班婕妤，名門閨秀，才德兼?zhèn)�，卻也為漢成帝低到塵埃里，被棄之后，在心底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物件”，文字里滲透了幽怨與不甘。
楊貴妃，她的美貌令六宮粉黛無顏色，同樣擺脫不了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命運(yùn)�！皽I雨零鈴終不怨”，真的是因?yàn)樗J(rèn)為自己誠負(fù)國恩嗎？未必。
誰讓那個在馬嵬坡賜她孤身絕境、三尺白綾的人，也是那個在華清宮給她柔情蜜意、三千寵愛的人。剝落一切的光芒和身份，她不過是一個為愛燃燒的小女子。在將死的那一刻，她便已經(jīng)心如死灰。不怨，是認(rèn)命，也是放下。
于是，再反觀納蘭這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寧愿在心里修建廟宇，將愛情虔誠供養(yǎng)的男子，無論其文其人，都值得為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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