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詩歌的綠色索道(自序)
“要么成為詩人,要么就什么都不是”。黑塞小時候希望成為一名魔術師,“讓人起死回生”“讓蘋果在冬天長大”,他在十三歲時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注定是上帝派駐人間的一名詩人。
詩人是一種宿命,而詩歌是一生的事情。寫詩已有多年,摸爬滾打已然中年大叔,卻在寫作和生活上仍未有建樹,但一息尚存詩心不死,被骨子里的理想主義驅使,每每讓青春的熱淚溢滿眼眶。寫作終究是一趟充滿冒險的旅途,那么,這個皖北小鎮(zhèn)青年的詩歌故事到底是怎樣開始的呢?
別了,我的抒情少年
我經;貞泴懽鞯谝皇自姼璧那樾危耗哪昴脑碌哪膫日子,一個純情的少年不經意間提起那支象征宿命的筆,在繆斯的引誘下踏上一條孤獨的旅程?如今,我已回想不起那個少年的模樣,指間倏忽而逝的時光把我從皖北的一個小鎮(zhèn)帶到遙遠的成都,如今他又打馬離開古城南京,停泊在寧靜的西湖,借此守望北方的故鄉(xiāng)。
如果世界把我遺忘了,我就安靜地寫詩,這是我對世界的一種表達方式!笆种溉绲叮幌乱幌,砍傷我自己!保êW樱┥倌隉o知,為賦新詞強說愁,回首這些堆積在灰塵里的百萬字的情感艾草,究竟耗盡我多少血肉?十五歲開始寫詩,近二十年時光已從掌心倏忽而逝,“出道”雖早,但天生愚笨,竟然“苦難沒有認清/愛沒有學成”(里爾克),來不及回首,我早已別了昨日的抒情少年。
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從小到大,我曾為此付出了極大的成長代價。比如說在高考硝煙彌漫的時候,我卻終日與詩歌為伍,在海子和顧城之間來回切換情感的頻道,枕頭下填滿苦澀的詩歌,在寫作的道路上拋頭顱灑熱血,一去不返。結果涂抹心血,流盡淚水,高考連續(xù)兩次落榜,徘徊于一條臭烘烘的小河邊,差一點打算“以身相許”。結果還是活了下來,最后兩手空空地回到故鄉(xiāng),無顏見江東父老。像一個古時候屢試不中的窮秀才,閉門思過,寫些傷情的懷才不遇之類的文章來搪塞自己,打發(fā)痙攣般的時光,幻想某位美麗的狐仙女鬼下凡拯救。那時候,夏日燠熱如女人的月經纏綿,蚊子死了一批又一批,我不停地寫,有時候也會哭,頭發(fā)長得和我的命運線一樣復雜。我只有瘋狂地寫詩,對著夜空傾倒?jié)M腹牢騷,把自己囚禁在昏天暗地的文字里。
“我在等待有一天/我的王在復活/我的詩在漂流”,這是我在2005年高中課堂晚自習上寫的一首詩里的一句;侍觳回撚行娜,鄉(xiāng)村少年的詩歌之夢終于從高考的巨石下面開出一朵小花。2007年夏天,我終于失魂落魄地背上一捆捆詩集,跨上開往成都的火車,離開了生活多年的皖北破敗小鎮(zhèn),開始了我象牙塔時期的詩歌歲月。
象牙塔里最大牌的文藝青年
“靜安路五號??我們的一生捆綁在一起”,在四川師范大學的時候,我和李家衛(wèi)、王毓等兄弟發(fā)起創(chuàng)建了靜安路五號詩社。談詩論道,指點江山,一頭長發(fā)飄飄,滿腹牢騷不斷,成為校園里最大牌的文藝青年。
愛詩如命的日子里,幻想的翅膀讓我留下多少荒唐?“女人啊女人/你終究得不到這個世界/你終究得不到我”(《自白或宣言》),“我將在死后留下一些孤獨給這個世界”(《救世主》),把自己囚禁在文字的虛幻里,自我崇高,自娛自樂。生活數次拋棄我,把我趕到荒涼的孤島,獨自舔舐憂傷。七年的象牙塔時光,筆耕不輟,多少個天昏地暗的夜晚,在孤獨中痙攣狂歡?“你們最終會淪陷于一座天堂/那是以我的一生命名的舉世無雙的孤獨”(《與世書》),“而你只嗅出一個女子的味道/浮躁的命運就在指間化作一片緘默”(《驚蟄記》)。青春期的詩歌寫作總是給自己制造出一種虛偽的崇高感,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仿佛真的要扛起所謂的詩人的使命去拯救全世界。
凌晨是我的守護神,紙上的旅程有她一路相伴,沒有星星與月亮的夜晚,我們彼此相擁溫暖!傲璩课妩c十分/那一盞燈就熄滅了/我內心瘋狂燃燒的野草莓/總有一群熱愛她的少年”(《野草莓》)。詩人是世界之光,有人以金錢收買世界,有人以文字建構家園。我是個勤勞的農夫,雙手開墾出屬于自己的草原,鳥語花香,溪水流淌,青草漫過天空,野花開出夢想……我們在鐵爐邊燃起篝火,唱起海子的詩歌《九月》;在一個講座上,當眾向前輩詩人發(fā)難……少年意氣多風騷,我的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文藝青年,不明真相的女同學開始半夜三更給我發(fā)一些莫名其妙的曖昧短信……
西川說,你可以嘲笑一個皇帝的富有,但不能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我沉浸在這種可怕的“崇高感”里難以自拔,堅信自己是象牙塔里最大牌的文藝青年。
和所有的校園詩人一樣,我開始自印詩集,并四處兜售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2011年到南京師范大學讀文學碩士后,在青年詩人馬號街的幫助下,我自印詩集《上帝也是一個怕冷的孩子》,簡單的設計,粗糙的內容,但至少于我而言敝帚自珍!蹲詈蟮那橛肥窃诔醯胶贾莺笞杂〉模娂∷①|量有較大改觀。這兩本自印詩集凝聚了我青春的最好記憶,繽紛與憂傷熔鑄其中,激憤和泥沙俱下……“十五歲開始寫詩,有才華不橫溢,是玉樹不臨風。左臂文身,右手傷痕。會彈幾首歌,耍耍雙節(jié)棍。幼年習武,少年復讀,青年尚知眾生苦。他經常說先成為一個男人,再成為一個詩人。他想讓自己盡快強大起來,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才華和自己所愛的人。所以他一直在趕往庸俗的路上。豈有此理?死有余辜。”從當年這個充滿江湖氣、學生氣的個人簡介里,能看出這是一個多么可笑和可愛的詩歌少年啊,他曾經把詩歌當作自己最大的家產,試圖拿起詩歌的筆撬開愛情的嘴和生活的胃。
詩歌是我這個貧窮少年的救命稻草。和所有的青春期詩人一樣,可能一天寫十多首,靈感噴涌如夜晚的夢遺;在潮濕的被窩里,在昏暗的臺燈下,他總有寫不完的孤獨和道不盡的苦悶。仿佛為了對抗青春期欲望和祖?zhèn)鞯呢毟F,他拿起筆來從身體上挖一個洞,在暗夜里釋放這些渾濁奔涌的力比多和廉價脆弱的眼淚。詩歌,從來都是屬于青年人的,對于一些體內充斥著大量青春力比多因子的少男少女,對于徘徊在青春十字路口的象牙塔莘莘學子,詩歌往往成為一種提供發(fā)泄通道的手淫方式和風雨中一盞飄忽不定的油燈。在肉體饑渴與精神迷茫的雙重擠壓下,詩歌被迫成為青年人的肉體慰藉和精神寄托。
傾倒而出的巨大情感反而嚇跑了詩神繆斯。這種無根基的寫作,往往是無效和不可持續(xù)的寫作,仿佛是架在幾根籬笆上的金字塔,表面看金碧輝煌光彩照人,實際上搖搖欲墜,不堪一擊。詩歌寫作的無根基性必然導致其寫作生命的短暫性。一旦遭遇現實壓力,最早放棄和背叛詩歌也就是這一類人。這似乎也驗證了那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在隊伍里高舉大旗把口號喊得驚天動地的人,往往是別有用心的陰謀家和無知的跳梁小丑。
現在每每讀到那些年的詩歌,我會忽然落淚,感動于一個純真的少年在情感的泥淖里無助地掙扎,他絕望的呼喊被壓縮在一首小小的詩歌里,遺憾的是,他的全部努力卻從未觸及詩歌的腹地。
三十歲,以及湖山的禮物
2014年研究生畢業(yè)之后,我順流而下從南京來到了天堂杭州,一頭扎進了西湖的詩歌氣流里。
錢塘自古是銷金窟,佳麗風流之地,自然應是“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但是在這座南方山林的城市,詩意倒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通行證。湖山讓我們成為詩人。在西湖之畔,我遇見了一些有意思的人,他們是詩人、攝影師、媒體人,甚至是來自外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因為呼吸著西湖的氣息,他們面龐清澈,內心柔軟,像湖畔的水草和花朵,雖然歷數千年枯萎凋零,但未曾有一絲頹敗猥瑣之貌。
江南的湖山滋養(yǎng)了詩人。他們都陸續(xù)從湖水里跳了出來,拎著濕淋淋的往事……這群來自外省的文藝青年,無數次在燈火輝煌煙熏火燎的勝利河美食街,研討那些關于詩歌的韻腳和詞匯,以及詩青年的鴻鵠之志……一杯啤酒下肚,我們的青春冉冉升起,成為勝利河畔夜空中最亮的星。
2015年的光棍節(jié),我和青年詩人北魚組成“鱸魚組合”,在大運河畔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詩青年。這群由“80后”“90后”青年詩人、作家和文藝愛好者組成的文化公益團隊,以詩歌為媒介,以文化為圖騰,尋找詩意生活的現實藍本,組織詩會、文學沙龍、公益觀影;發(fā)起免費幫助青年詩人出版人生第一本詩集的“青年詩人陪跑計劃”,公益出版《野火詩叢》;組建杭州市中小學校園詩歌聯盟,多次走進中小學,點燃詩歌教育的火把……
2017年,我與詩人許春夏老師一見如故,集結雙木、尤佑、余退、運濤等眾兄弟在湖畔寫詩,立足于山水人文典范——江南杭州,寄身湖山之間,汲取天地正氣,在寒冷而黑暗的夜晚,交換彼此的空曠和孤獨。在詩歌式微和出版寒冬的文化圖景下,作為一個民間詩群,幾年來我們克服各種困難,連續(xù)出版五期《新湖畔詩選》,在偌大的中國詩歌場域里發(fā)出一點湖山的聲音。
2019年9月,詩集《三十歲》正式出版了,這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書,于我而言意義重大!案赣H,這些年你教育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你說,三十歲的牙齒要比二十歲更加鋒利/敢于啃硬骨頭吃螺絲釘。這是你教育我的方式/要讓我成為另一個你嗎?”(《三十歲》)如今我越來越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現父親的樣子,這讓我恍然大悟:父親曾經給我留下一個背影/我卻要去尋找完整的世界。每一個寫作的人,忽然有一天會意識到,我們要通過寫作來完成自己。
青年評論家尤佑把這幾年的寫作定位為“硬漢寫作”,他說“無論是三十歲以前放逐青春的自由激蕩,還是定居杭州之后的湖山蒼翠,盧山的詩歌里都貫穿著他‘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精神氣度。近年來盧山已突破了青春寫作的藝術方向,圍繞著‘湖山精神’而建立了中年硬漢寫作的‘柔軟之心’。湖山、懷鄉(xiāng)、血緣及純粹的理想主義構成其詩歌的古典寫意;現代、都市、體制及歸塵的日常生活又反制抒情傳統(tǒng),由此產生泥沙與磐石、螺絲釘與骨頭、愛情與擔當……令其硬漢詩學日漸明暢”。從第一本詩集《三十歲》到這本詩集《湖山的禮物》,其中的精神轉向和寫作美學顯而易見已被尤佑兄捕捉。
可以說,詩集《三十歲》完成了青春的“復仇”,而《湖山的禮物》則是對中年的饋贈和獎賞。其中的一個轉變緣由是我的工作單位坐落在西湖邊的寶石山下,“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湖山的氣流潛移默化地影響了那個倔強的少年;另外一個因素是江南文化的滋養(yǎng),尤其是那些具有傳統(tǒng)名士風度的詩人帶給我的美學輻射力。那個留戀西湖山水的白衣少年,在湖山日課中從一個詞根跋涉到另一個詞根,驀然間已攀上了而立之年的山峰。湖山抬高了我們的聲音,也闊達了我們的內心。經歷了這些年生活的綺麗山水與詩歌的紛亂現場,我試圖在江南的湖山之間建立起生命的廟宇,在詞語的波浪里打撈出一個蒼老并安然的人世。江南的這片湖山,會是我人生最后的歸宿嗎?
然而每逢節(jié)假日,西湖總是要被黑壓壓的游客攻占的,詩人如同樹上的松鼠來不及躲閃,掉落在五顏六色的目光之下。消費文化主導的當下,光怪陸離,雞飛狗跳,正如詩人葉芝所指出的“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我們隨風游離,帶著疲憊的故鄉(xiāng)和陽痿的理想,期待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有一小片可以棲身的土地。多少詩人已經放棄了詩歌寫作的精神擔當和寫作難度,反而追求某種欲望發(fā)泄般的“過癮”,以報復性的心理采用極端的書寫方式,來表達自己對于詩歌和世界的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簡直就是扯淡,在沒有獲得一個詩歌獎成名和在市區(qū)買一套房子之前,語言的暴力就是最好的發(fā)泄和進攻的武器。功利浮躁的寫作只會引領詩人走向寫作死亡的歧途。
“在他人的眼里,我的作品正如黃昏時刻的云朵和星辰:毫無用處!保R拉美)但那又怎樣呢?因為“我寫作,是為了使光陰的流逝使我安心”(博爾赫斯)。眾聲喧嘩姹紫嫣紅的時代,一個寫作的人在內心深處多了一份寧靜與安然。從故鄉(xiāng)安徽宿州南下天府成都,折返古城南京后又順流而下來到天堂杭州,這些年我把詩歌當作自己最大的家產,試圖以詩歌撬開生活的嘴和胃。三十歲時我游走于這綺麗的湖山,耽擱于一座飽滿的夏天,人世間有多少酣暢淋漓就有多少輾轉反側——這幾乎就是寫詩和生活的秘訣。我曾在《履歷表》一詩寫道“江湖遠,也沒有故鄉(xiāng)遠/我們虛構出下一個坐標/中年人奔騰的車廂里裝著/炊煙與河流”。昨日愛詩如命的翩翩少年已然呈中年大叔臃腫之態(tài),成為生活層巒疊嶂中的夾心餅干,但依然沒有熄滅的是內心燃燒的詩歌火把,以及那句“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青春誓言。
湖山的禮物讓人驚喜和感動。作為一個寫詩的外省青年,這幾年得益于省作協(xié)、省文學院,市文聯、作協(xié)幫助,杭城各位詩友、兄弟鼓勵,尤其是負責“新荷計劃”的黃詠梅老師的厚愛,我也僥幸地能出版兩本個人詩集,在此一并致謝。詩青年和新湖畔給予我寫作的棲息地。家人的包容,他們會因為我的寫作感到驕傲,這讓我非常感動。2019年7月,女兒夏天在西子湖畔出生,豐富了我的寫作和人生的更多可能,也注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份“湖山的禮物”。
當然,寫作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從不以獲獎和出版論英雄。一個寫詩的人,總是要有一點歷史感的。我會以一生的長度去衡量詩歌,期待在山水和文字的跋山涉水中,帶著湖山的禮物,沿著詩歌的綠色索道,愈來愈接近自己詩歌和生命的“道”。
盧??山
2020年3月5日??寶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