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丁帆
誰也不曾想到,作為廿世紀三十年代盛行于中國文壇的“京派”小說傳人,竟能蟄伏四十多年,重擎“京派”小說創(chuàng)作之大纛,寫出這平淡如水,卻又詩意盎然的優(yōu)美文字來。
汪曾祺,何許人也?他乃中國文壇顯赫一時的“京派”小說大師沈從文之得意門生;他乃“文革”時期風靡一時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的編;他乃八十年代大陸文壇“文化小說”的創(chuàng)始者。此人作為典型的中國文人,集詩書畫于一身;作為優(yōu)秀的作家,他又操著小說、詩歌、散文、戲。ò☉蚯┑榷喾N技藝的創(chuàng)作。他的文學數(shù)量雖不算驚人,卻猶似篇篇珠璣,玩味無窮。
汪氏—九二○年二月五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出生于江蘇高郵縣城的一個書香門第,其祖父是清末的拔貢,父親擅長金石書畫。汪氏從小就隨父輩練字習文,“家學”功底甚厚。他在家鄉(xiāng)高郵念完私中后,便考入江蘇江陰縣的南菁中學。一九三九年夏,汪氏從上海取道香港、越南,抵達昆明后考入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投奔沈從文、朱自清、聞一多等著名學者和作家。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汪氏與沈從文先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成為沈從文的高足,受到沈氏的一再褒揚,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也從此開始。一九四八年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說結(jié)集《邂逅集》。廿世紀四十年代末,他曾輾轉(zhuǎn)昆明、上海,做過教師,當過歷史博物館的職員。一九四九年后一度當過編輯。一九五八年“反右”斗爭時,被下放到張家口的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勞動。一九六一年回北京。“文革”前期被迫勞動改造,后奉召被江青指令為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的編劇。一九八○年正當大陸文壇陷入“傷痕”文學的悲痛之中時,汪曾祺在《北京文學》十月號上首推出了格調(diào)迥異的散文詩化的“文化小說”《受戒》,連續(xù)又發(fā)表了《大淖記事》《異秉》《歲寒三友》《故里三陳》等小說,引起了大陸文壇的矚目。此后,汪曾祺又發(fā)表了諸多的散文。作為一種藝術(shù)風格,汪曾祺的小說、散文之所以受到許多人的青睞,當然是和大陸多年來的政治文化極有關(guān)系——在飽經(jīng)了緊張的階級斗爭之苦后,那種平淡沖和、詩情畫意的審美所帶來的新鮮感,足以撫慰平復(fù)多年來造成的審美創(chuàng)痛。當人們用驚異的目光閱讀這一篇篇閃爍著晶瑩剔透的生活露珠的文字時,便意會到他給大陸文壇所帶來的清新之風是何等令人賞心悅目。
作為“京派”小說的傳人,汪曾祺在廿世紀八十年代于復(fù)出寫《受戒》時,就在題記中寫下了“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的字樣,這并不完全是取材上的所指,更重要的是指汪氏對于“京派”藝術(shù)風格的繼承。像沈從文一樣,雖然汪氏也經(jīng)歷過人生的坎坷,遭際過悲慘的生活,但他卻始終不渝地用一種對人生的愉悅之情來撫平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傷。正如汪氏所言:“我的作品內(nèi)在的情緒是歡樂的。我們有多種創(chuàng)傷,但是我們今天應(yīng)該歡樂。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一份歡樂!闭窃谶@樣的宗旨下,汪氏的小說、散文為中國大陸文壇平添了幾分清新和溫馨,這些小說、散文對大陸文壇擺脫政治的陰影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當然,這些作品亦如沈從文的作品一樣,它們用故鄉(xiāng)、回憶、夢幻、風俗、人情勾織起了一張中國傳統(tǒng)審美情致的網(wǎng),以此來對現(xiàn)代都市的“現(xiàn)代文明”和“現(xiàn)代文化”進行悖反式的美學觀照,多多少少是在優(yōu)美之上附著了一些值得深思、值得回味的哲學意蘊。對這些作家個人審美情致的抒發(fā),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不過,當人類走向現(xiàn)代文明都市這一血盆巨口時,汪氏返歸大自然的本性,不也是體現(xiàn)了人類的本能需求嗎?或許,它們可從某種角度為人類敲響生存的警鐘。
收在這個集子里的散文并非汪曾祺散文的精品,鑒于篇幅和體例,編者只遴選出汪曾祺散文中的兩類作品,一類是“游記”;一類是“美食”。即便如此,它們也不是汪氏散文中這兩類作品的全部。然而,從中我們亦足可窺見汪氏美學風格之一斑;足可讀出其中文化之氛圍,足可體味到文筆語言的極妙之處。
我總以為,汪氏的散文在大俗大雅中顯示出高于一般作者的睿智與通脫,寫散文并不像寫小說那樣(當然,像汪氏那樣的散文化小說則又當別論),缺少了機智,缺少了靈氣,散文總是無味的。而汪氏的散文卻是在平淡如水的敘述描寫之中,使你讀出無窮的意蘊。它們的靈氣就在于作者把自己一生的文化、知識、經(jīng)驗變形于娓娓的談天說地式的平靜描述中,避開那種雕琢的人工匠氣,走進真正的生活之中,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化入”一種純真無邪、清澈明朗的意境之中。
此書“游記”類散文中,我之所以首推《我的家鄉(xiāng)》一文,一則是讓諸位讀者了解一下作者所生長的那個“桃源”般的文化“仙境”;一則就是突出汪氏“夢囈”中的那種純凈的、平淡如水的優(yōu)美文字,這也就將汪氏的散文風格基本上給勾勒出來了。在這類散文中,一組是西南邊陲(云南、新疆)的游記;一組是華東魯、閩、浙游記;再一組就是出訪游記。在第一組散文中,《昆明的雨》《覓我游蹤五十年》均為回憶性散文,作者那份真摯的“懷舊”情緒勾連著纏綿悱惻的景物描寫,仿佛將我們帶入了那個戰(zhàn)亂年代里的一方“世外桃源”:“圣代即今多雨露,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作者對那“第二故鄉(xiāng)”的流連之情躍然紙上。在《昆明的雨》中,作者不可忘懷的并非是“雨”,而是通過仙人掌、牛肝菌、楊梅、緬桂花等雨季的植物穿綴起無限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愁,“雨”似乎成為情緒,一種思念,把我們置于那種特定的氛圍之中:“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人,沉靜在一片明凈的霏雨之中,沒有任何遐想和困擾,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詩的境界呢?!而《滇游新記》則是由三篇即時性的記敘文字組成,文字平實而別有情趣。從游玩到抽煙、喝茶、吃酒席,再寫到滇南的草木,雖為輕描淡寫,然而其中所包蘊的文化卻令人賞心悅目。
在另一組游記中,作者充分地表現(xiàn)出深厚的國學文化功底和功力不凡的素描才能!短┥狡房芍^氣勢不凡,寫盡作者對泰山文化的獨到見地。文中既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充滿哲理式的闡釋(這在汪氏散文中極少顯現(xiàn)的),也有對普通勞動者(“擔山人”),和泰山一草一木之關(guān)情,野趣、風俗之中透出那份回歸自然的童心。《初識楠溪江》雖不是游名山大川,但作者對那種充滿野趣,那種不入名流的自然原始狀態(tài)的、不加斧鑿的美景情有獨鐘,因為作者對充滿想象和創(chuàng)造性的游歷更加神往,從中可以看出汪氏的激動之情,難怪在這篇文字中例外地用了一段抒情的道白感嘆:“來吧,到楠溪江上來漂一漂,把你的全身,全心都交給這溫柔美麗的江。來吧,來解脫一次,溶化一次,當一回神仙。來吧!來!”這種句式在《初訪福建》和《天山行色》中就很難看見,雖然也充滿了激情,但總是在一種平靜的敘述中進行著,偶爾透露出幾分俏皮和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