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他與世界的輕碰觸

文/余秀華

第一次見到周云蓬是在鼓浪嶼，我是去參加詩會，不知道他去干嗎，后來才知道他也想混“詩歌圈”，因為這個圈子好混，“黑幫老大”宅心仁厚。在見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名字啦，雖然不是如雷貫耳，但是繞不開撒。有些人就這樣，你愛不愛他，他都要滲透進你的生活，這就是“影響力”。再后來，知道他的影響力還挺大，特別是在中年婦女中間，挺招人恨的。后來我們又見了很多次，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場合，看來他混詩歌圈子混定了，而我唱歌還不如左小祖咒，所以注定混不了民謠圈子。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大方姐給我們倆拍了一張照片，他坐在一棵大樹下，保持著慣常的姿勢：握著盲杖，面朝前方。他居然看都不看如花似玉的我，哦，看不到，但是起碼要面對著我，聞我身上芬芳的氣味撒（好像我身上只有中年婦女的油膩味）。不過我看到了他，看得最入神的是他的手。那真是一雙好手啊，細皮嫩肉，軟綿綿的，手心里的紋理清晰干凈，放在算命先生的眼里，一定會說：“好命，多給錢！”讓我想起我老情人的手，不過我那個老情人年紀太大了，和女人接觸，沒有周云蓬的自然和自信。

一雙如此細膩的手在這個世界上摸索，也摸索著這個世界，摸到了鳥語花香，風(fēng)聲雨聲海浪聲，我相信也摸到了花朵、樹葉的形狀和質(zhì)地，摸到了它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的小心翼翼和大膽放肆；摸到了水在不同地方的溫度和軟硬。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他與世界接觸的全部，但肯定是一部分。這一部分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足夠多了，因為別人能夠感覺到的也不過如此。在身體有缺陷的人的認知里，他們知道的一定沒有正常人知道的多，其實也未必，不管是誰，對世界的了解都是少得可憐的一點點。

他送了我兩本書，《綠皮火車》和《午夜起來聽寂靜》，慚愧，我沒有好好讀，但是文字的流暢和幽默還是給我留下了印象。我想周哥哥不會怪我沒有把他的書讀完，他讀的也是遠高于自己寫作水平的書，有時候他提到他讀的書里的一些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但是（這個轉(zhuǎn)折點好像有點意思）大方姐把他的《笨故事集》里的幾篇文章發(fā)給我看的時候，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周云蓬在文字上的才華。我直言不諱地對周云蓬說：“你的故事比你的詩歌寫得好多了。”他也不生氣。為了保持好看的手，他不能生氣。

他說：“那好啊，你就多寫點，寫長點。”“寫長點”對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的性格直爽，習(xí)慣了有屁就放，你讓我彎彎繞繞去說話簡直是要命。但是他的確是個非常會講故事的人，比如《笨故事》就非常有意思，大學(xué)生因為崇拜“我”而和“我”結(jié)婚，“我”也被這虛榮的光圈包圍著，仿佛人生到達了高潮。他沒有一句抒情，只是讓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然后小保姆來了。小保姆來了肯定要發(fā)生事兒，大部分文學(xué)里的小保姆都是事兒主，“我”也不例外。但是故事讀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設(shè)計在里面，包括小保姆的設(shè)計，“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的妻子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是不點破。如果說故事到“我”和老婆離婚結(jié)束，那這個故事就完了，但是“我”從牢房里出來后又找到小保姆，小保姆接納了“我”，這就是愛情，也是故事的升華。

感情是非常神奇和微妙的一件事情，太難把握�？础痘魜y時期的愛情》，你會驚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讓重如泰山的感情瞬間斷裂，而且毫無不舍。我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以為可以愛一生一世的人，在某一天被我拉黑，毫無不舍，甚至痛快。我們最初對這個世界的溫柔都會結(jié)束在自己的粗暴里，你不知道世界和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這段時間，我想我對世界能夠容忍的程度在于“輕觸碰”。

周云蓬的幾篇故事讀下來，感覺到他與世界的“輕觸碰”，我不認為這是一種故意，應(yīng)該是他的性格所致，而且我也不把這樣的“輕”理解為他的溫柔，盡管我相信他是溫柔的，啊，好糟糕！在《笨故事》《飛行故事》《少年心事》《敬亭山》等我已經(jīng)讀過的幾篇里，我感覺到的就是他與這個世界的“輕碰觸”，如同他綿柔的手掌摸到了仙人掌，一聲低語：“哦，這是仙人掌啊�！比缓缶桶咽帜瞄_了，換成我，我就會把仙人掌拔起來。這些故事，都是一個美好的過程而沒有結(jié)局，也不可能有結(jié)局。在他們的生活里，他是過客；在他的生活里，他們也是過客。我喜歡這樣的寫法，靈巧、符合現(xiàn)實。我們中國的作家太喜歡給故事一個結(jié)局了，不管是好是壞，這是一種病。而外國的好小說都是一個片段。周云蓬很清楚，小說是在講一個故事，而不是在講一個道理。

我想在講故事方面，他是有優(yōu)勢的。因為眼睛看不見，聽覺就靈敏，而故事都是在講和聽之間。當(dāng)我們閉上眼睛，黑暗里涌動的只有聲音和感覺，世界在單一的色調(diào)上呈現(xiàn)出另外的可能，而這個可能里會產(chǎn)生新的可能，如同發(fā)出了新的枝丫。這幾天我和朋友討論最多的是中國小說和外國小說的區(qū)別，說到底，就是對人性的認知到了哪一步，在被禁錮的中國人和中國故事里，人際關(guān)系反而成為了故事的開始和結(jié)尾，我們不過是從地獄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周云蓬的故事講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這種關(guān)系很輕，是隨時中斷而不會疼的關(guān)系，但是感覺留了下來。

我不以為周云蓬帶給了我們看世界的新角度，因為無非360度。我只是在這些故事里看到了一個人留在人間的隨時斷裂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