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的敘事：張翎小說中的離散與女性

離開，是為了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

——Walter Benjamin, The Storyteller

一、歸去來兮：離散視野中的張翎小說創(chuàng)作

離散（ Diaspora）源自希臘，Dia，指的是跨越，經(jīng)歷； Sperien，指的是播撒種子。歷史上猶太人于耶路撒冷的教堂被毀，集體流浪到埃及，后在先知摩西的帶領(lǐng)下重回迦南地的經(jīng)歷；非洲黑奴因為十六世紀殖民主義擴張，被強行遷到所謂的“新世界”；等等，都是歷史上的離散案例。文學意義上的離散指的是強迫或者自愿離開原居地的族裔，流放散居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地方，并跟故鄉(xiāng)保持某種聯(lián)系。 2016年，張翎曾經(jīng)在上海論壇上說過：“后來我在外面寫了很多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回憶，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盡管我在國外待這么長時間，但對一個作家來說，他成年以后居住在哪一個城市不重要，他童年、少年、青年在哪里度過的才至關(guān)重要。比較奇怪的是，只有在加拿大寫故土的時候，故土是清晰的，可是一回到溫州，故土的概念馬上就模糊了。我就悟出一個道理，也許距離是必要的……同樣，對我而言，距離讓我有了一個審美的客觀空間。我看得更清楚�！�

《雁過藻溪》（2004）是一部尋根之作，在女兒李靈靈考入多倫多大學之際，結(jié)婚已近二十周年的李越明、宋末雁離婚，至于為什么會離婚，小說給出的答案是這是“沒有理由的離婚，……這樁婚姻像一只自行發(fā)霉的蘋果，從芯里往外爛，……這種爛法當眾表明了一個男人寧愿孤獨冷清至死也不愿和一個女人待在一片屋檐下的決絕，這樣的爛法宣布了末雁徹頭徹尾的人老珠黃缺乏魅力”。離婚之后的宋末雁回國把母親黃信月的骨灰送回老家藻溪的三重尋根之旅。第一是尋找丈夫不喜歡自己的原因，尋找自己作為女性的性別魅力。臨走前，在多倫多的唐人街新理的發(fā)型，讓她“第一次有了要飛起來的感覺”，而同時在專賣減價名牌衣裝的溫娜商店，新裝讓她“突然變得有了幾分風情”。如果說宋末雁的性別再認知在多倫多只是起點的話，在故鄉(xiāng)與百川的情感曖昧直至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就是她重新尋找自己的過程，從最開始，她自己“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如此木訥的個性，到了藻溪，換了個地界，竟也變得伶牙俐齒起來”，到與百川發(fā)生關(guān)系的“瘋樣子”，宋末雁對自己的女性特質(zhì)有了新的認識。第二是尋找母親不喜歡自己的情感根源，還原母親人生悲劇的真相。從自小被母親厭惡， 3個月被送到奶奶家， 10歲回到溫州父母身邊，到下鄉(xiāng)、考大學、結(jié)婚、出國。宋末雁一路在逃離自己的家，因為母親“眼角那一絲來不及掩藏的厭惡”對她造成的傷害。如此細膩地描寫父母對兒女的傷害，在《余震》中萬小登身上也出現(xiàn)過——母親李元妮的那次救兒還是救女的生死抉擇。直到母親葬禮結(jié)束之后，暫居在母親的遠房堂兄財求伯家的時候，借著財求伯的一次失態(tài)，得知了當年財求伯強奸母親致孕的丑事，才明白自己被母親疏遠近五十年的歷史真相。第三是對自己家族人物命運和歷史本相的尋根，尋找自己母系家族的歷史。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親曾經(jīng)是藻溪大戶人家的千金，去平陽上學，都是由長工老媽子接送的。自己的大外公大外婆死于土改，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離開大陸。而小說中，母親與生養(yǎng)她，但又深深傷害過她的故鄉(xiāng)藻溪之間的情感是復雜的，這是一種背負著歷史罪惡和人性之惡的復雜情感�？梢哉f，宋末雁的尋根之旅，讓她重新認識自己、認識母親以及認識家族，但女兒李靈靈對她的不理解，又讓她陷入“母女互相疏離”的循環(huán)之中，她也陷入一種新的困惑之中。

二、敘事在他方/她方：張翎離散書寫的特點和價值

北美華人文學發(fā)端于 19世紀中后期，當時在廣東或香港兩地教會學校學習過英文的華人，或被傳教士送到美國來學習的華人開始在報章上發(fā)表英文作品，其中比較有名的是

《華人移民致加州州長彼格勒閣下之公開信》（Letter of the Chinamen to His Excellency, Govenor Bigler，1852）。之后，北美地區(qū)誕生了第一份中文報紙《金山日聞錄》（1854）、第一位華裔女作家水仙花（Edith Maud Eaton,1865—1914）、第一篇發(fā)表于 1874年舊金山中文報刊上的小說。在 20世紀 50年代開始，北美地區(qū)華人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華文作品開始進入發(fā)展期，其中以湯婷婷、譚恩美為代表的美國第二代移民作家，還有白先勇、陳若曦、於梨華等臺灣學生為主體的留學生文學，還有以張翎、嚴歌苓為首的北美新移民作家為創(chuàng)作成績最大的三大作家群體。這三大創(chuàng)作群體留下了不少的文學經(jīng)典，如於梨華《夢回青河》《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白先勇《臺北人》《紐約客》、張系國《香蕉船》、聶華苓《桑青與桃紅》、譚恩美《喜福會》、平路《玉米田之死》、李黎《最后夜車》、嚴歌苓《扶�！�、張翎《金山》等優(yōu)秀的華語文學作品。

張翎是北美新移民作家中的佼佼者，與嚴歌苓齊名。就創(chuàng)作特點而言，她的創(chuàng)作除了前面我們所提到的精神尋根，對落地生根之后的華人新移民所處的社會空間及精神狀態(tài)的探索是她另外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特點�！断虮狈健罚�2006）中的主人公陳中越就是來自中國、已經(jīng)入籍加拿大的華人新移民，跟許多高知留學群體一樣，他也是跟大學女同學范瀟瀟一起經(jīng)歷讀研、留校任教、結(jié)婚生女、出國留學、移民定居的艱辛留學/移民之路。但定居之后的婚姻生活并不理想，妻子范瀟瀟嫌棄他，另結(jié)新歡。陳中越找到一份聽力康復師的工作去了邊遠的蘇屋瞭望臺地區(qū)。在這里，他認識了患有先天神經(jīng)性耳聾的小學生尼爾，借著給尼爾治病，他又認識了他的母親——來自中國青海的藏族同胞雪兒達娃，進而了解到雪兒達娃與丈夫印第安人裘伊之間的跨國婚姻和其中發(fā)生過的種種愛恨情仇。小說敘事空間宏闊，中國青海的塔爾寺、藏藥與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蘇屋瞭望臺的印第安人、草藥，陳中越的移民生活和婚姻困境，雪兒達娃浪漫而傳奇的異國婚姻，讓人感受到張翎敘事特有的空間張力。小說中，張翎的筆觸一如既往地富有靈性，異域風情、原住民文化、人物通靈、傳奇經(jīng)歷在她筆下，如蠶吐絲，循環(huán)往復而有條不紊，筆法散漫又處處有心，在在都使得張翎作品的藝術(shù)水平一直維持在高水平線之上。

《塵世》（2002）中的發(fā)生的故事開場就是冰冷而血腥的，一對相處奇怪的華人新移民夫妻，女人余小凡被大型卡車碾壓成薄紙，男人劉頡明拿到了一大筆的交通事故賠償金，用這筆錢開了一間咖啡館。劉頡明認識了混血兒塔米，兩人相處愉快，劉頡明重拾生活中的點點樂趣。塔米像精靈，“中看，中用，還中聽”，是劉頡明的好員工、好幫手�？墒�，思想傳統(tǒng)的他，還是接受了岳母方雪花的安排，認識了來自溫州的在上海外企的打工妹江涓涓，成為一對跨國情侶。在江涓涓的帶領(lǐng)下，他到了“桃源”——至少張翎這樣認為——就是小說中的“仙居天臺，龍游麗水，平陽文成，瑞

安泰順”這些浙江真正的好地方，開始了自己鄉(xiāng)村之旅，也讓他濡沐于中國民間底層生活的善良人性之中。在這里，江涓涓的家族故事開始一一展開，故事之多，就像“劉頡明摸了摸身下的石頭，石身上似乎有無數(shù)的紋理折皺。每一條折皺里，大約都藏了一個故事”。小說中的還鄉(xiāng)之旅，淳樸的溫州鄉(xiāng)下的二婆的絮叨、善良的上海岳母方雪花的遺言，讓他心中對原鄉(xiāng)的人情和人性有著莫名的感動，不論是愛屋及烏，還是真誠相待，他愛上了江涓涓，還想聽她那未講的故事，一個 28歲女人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返回加拿大之后的他，一直在盤算攢夠江涓涓的移民申請和將來上大學讀書的學雜費。當然，小說的結(jié)局是冷酷的，塔米的熱情沒有贏得劉頡明的愛，一句“她是我的親人”，徹底地將塔米的愛情憧憬擊碎，塔米瞬間淚崩。但篇末的劉頡明向塔米提出約會，又讓人懷疑起劉頡明將來與如“花”的江涓涓、如“樹”的塔米相處的模式，是否這種曖昧的情感能夠維持長久？原鄉(xiāng)的魅惑引力和在地的實在生活之間的情感天平，在張翎的小說中，總是那么不平衡，永遠在搖擺，搖擺出來的就是小說人物心中的真情實感，雋永。

三、結(jié)語

Robin Cohen認為“對原鄉(xiāng)的歷史、鄉(xiāng)土、事跡存有集體的記憶與迷思，有著強烈的族群意識，對同族之人懷有同理同志情感，跟歸化社會關(guān)系對峙緊張，但也能開展正面的生活”。文學即人學，因為文學最終是反映生活、表現(xiàn)人物形象的語言藝術(shù)，而百年來的北美移民文學涌現(xiàn)出水仙花、譚恩美、湯婷婷、白先勇、張系國、李黎、陳若曦、嚴歌苓和張翎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留學 /移民作家，雖然他們作品的主題、藝術(shù)的形式有著代際的差異，但其中關(guān)懷人性，關(guān)注人性，這種人學視野是一以貫之的。像張翎《玉蓮》（2001）里面命運多舛的溫州鄉(xiāng)下姑娘玉蓮的保姆生涯、遠嫁青海、突逢巨變的人生，著實令人唏噓不已。《戀曲三重奏》（2002）中曾經(jīng)的電視臺主持人王曉楠在大陸的戀愛故事、定居北美過程中的移民故事，以及與工人章亞龍之間的情感糾葛，特別是張翎慣用的開放式的結(jié)尾，都讓我們感受到她在她方敘事的能力和魅力。當代華語文壇，張翎值得我們繼續(xù)期待！

金 進

2020年5月12日

（金進，浙江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世界華文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