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來，求我上你家來說合的，少說點(diǎn)兒，也有一百開外了。你看我曾上你家來，說過一次沒有。你的親事，我和你舅母比你父親、母親，還要認(rèn)真幾倍。你父親時常罵我不通，我卻時常說你父親通是很通，不過有些書呆子樣。這些事情，他不太肯當(dāng)心，便是當(dāng)心也不中用。我聽你父親談過，只要這女子的聲家，是書香世族，女子的父兄，是道德之士，女子德行好就得了。年齡就比你大兩三歲，也沒要緊，只要六宮俱全，容貌就丑一點(diǎn)，也沒要緊，第一是要耐得勞苦，沒染嬌慣的習(xí)氣。哈哈，他老人家這種書呆子的脾氣，說出這種話來，真把我和你舅母，笑也笑夠了，氣也氣夠了。你家又不是作山種地的人家，又不是沒有產(chǎn)業(yè)，要討這耐得苦的媳婦干什么呢？只要六宮俱全這句話，更是又笑人又氣人。你看我這里丫頭、老媽子，這么多個數(shù)，有哪一個不是六宮俱全的，看有誰看得上眼？他老人家全不想自己是什么人家，兒子是什么人物，只管拿著那重德不重色的古調(diào)兒來說，你說是不是又好笑人，又好氣人？”

無懷聽了，心里是非常舒服，口里只是不好回答，仍是含笑低頭的坐著。

錫誠又說道：“小孩子有什么害臊的，我既肯上你家去說媒，這女子必是件件合適的，你盡管放心。說起這女家來，并不是外人，也是你老頭子同年的朋友，就是魚塘張鳳笙先生的小姐。前回你中了舉辦喜酒，鳳笙先生不是還親來道喜，你老頭子什么客都不陪，獨(dú)陪他談了一夜的嗎？”無懷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說道：“和老頭子一樣的脾氣，所以那么說得來�！卞a誠拍手道：“對呀，但是有你老頭子這般脾氣，才有你般的好兒子；有鳳笙先生那般脾氣，便有那般好的女兒。我為鳳笙先生托人向我來說，央我出頭作合。我一聽，門戶資格，般般都對，只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你舅母也不放心，前日特借著去魚塘龍王廟上香，故意挨到黃昏向后，不能進(jìn)城，到張家借宿一夜。鳳笙先生的夫人，賢德極了，聽說是上香晚了，不能進(jìn)城，來借宿的。先打發(fā)貼身的丫鬟，出來看了一看，見是上等人，隨即出來接著。你舅母不曾說出真姓名來，就是跟去的轎夫丫鬟，也都預(yù)先約齊了陪口。那位小姐，名叫靜宜，也出來陪著你舅母，談了一會兒話。你舅母說，她生長了五十多歲，不曾見過那般端莊齊整，貞靜幽嫻的小姐。你舅母又到那小姐房里，坐了一會兒，哪里是什么小姐的繡房，簡直是一間學(xué)士的書房。張夫人說她父親因?yàn)閮鹤有�，是姨太太生的，今年才得三歲，故將女兒作兒子教養(yǎng)。今年雖只十五歲，然作出詩文來，他父親都說是韻逸天成，不似食人間煙火的吐屬。

“你舅母恐怕那小姐書雖讀得好，女紅一點(diǎn)也不懂，也是美中不足。誰知更是驚人，引你舅母安歇的地方，便是那小姐的繡房，正上著弸子，用白素緞繡鳳笙夫婦的兩個像，還不曾繡成。你舅母揭開上面覆的紙一看，和快刀裁的一般，哪里看得出一顆針眼來？最巧的，就是那素緞上，并沒畫底子，只用柳炭，略略的圍了一個畫圖的圈兒，以外都是一針一針的，依著旁邊掛的一張畫像，下手去繡。你舅母問那小姐，小小年紀(jì)，怎么就學(xué)會了這么精巧的技藝。張夫人在旁答道：‘哪里是學(xué)會的，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綾緞，慢慢邊繡邊改方法，才繡得這個樣子。先請畫師畫在緞子上，照著顏色配線，繡出來，統(tǒng)是嫌沒有生氣。后來小丫頭說，索性不要底子，將像掛在旁邊，望著去繡，只怕還能傳神一點(diǎn)。于是就依著她，但是尚不曾繡完，將來能傳神不能傳神，此時還說不定。她父親幾次教她不要繡了，她偏淘氣定要繡成，又不能每天繡，一個月難得繡十天，每天又只早晨，能繡一時半刻。陰天落雨，她說光色不對，配出線來不合；陽光太烈了，也是一樣。繡久了，眼睛發(fā)花，辨別的色氣，也不是正色氣。總之，動手就是麻煩罷了！’

“你舅母在那時候，心里歡喜得，不知要如何痛愛那小姐才好，恨不得一口說穿了，將那小姐抱在懷里，作外甥媳婦親熱。仔細(xì)一想，使不得，恐怕張家見怪，反把事情弄決裂了。昨日早起，張家還款待得十分殷勤，你舅母不肯在她那里吃早飯，張夫人便不放你舅母走，很辦了些酒菜，張夫人親自陪吃，即此可見張夫人的賢德了。她若知道是我家的人，不消說得，應(yīng)該是那么款待；但是我這里去得很機(jī)密，他家決沒有看出破綻之理。你舅母回來，得意極了，昨夜就趕我上你家去說。一則天色不早了，二則恰好來了客，此時正打算出門，你就來了�！�

無懷道：“多謝舅父舅母，這般勞神，小甥將來如何報答�！绷禾�太笑道：“你只當(dāng)是我和你舅父養(yǎng)老的過房兒子，就算是報答我們了。你可知道我和你舅父痛你的心，比你親生父母，只有多沒有少么？”無懷連忙答道：“若不知道，就更辜負(fù)舅父舅母的一片心了�！绷禾�太點(diǎn)頭向錫誠道：“你還是去吧。無懷就在這里多玩玩，晚了便不回去了。”梁錫誠答應(yīng)著，自上王家去了。

無懷聽得說張靜宜小姐，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心里雖是欣幸，然陳珊珊的倩影，腦筋里一時終挪不移動。梁錫誠一走，和梁太太沒有多少話說，一縷心思，又繞到陳珊珊的前后左右去了。坐了一會兒，梁太太搬了些點(diǎn)心，給他吃了。實(shí)在坐不住，又在梁太太跟前推故，說是趁今日出了外，要去看一個朋友。梁太太知道他父親拘管得緊，輕易不能出來，便不阻擱他，只叮嚀囑咐一些不可去遠(yuǎn)了，早去早回的話。無懷隨即走了出來，復(fù)到陳珊珊門口，見轎馬奴仆都沒有了，心里不由怦然跳了幾跳。

不知王無懷初次入娼寮，是何景象，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