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讀父親的書,大概是在1980 年前后,也就是我將近五十歲的時候。
在我上小學、初中時候,也就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父親在大后方,我們在淪陷區(qū),記得那時,我們會給他寫信(其實不是記得,而是后來父親去世,臺灣編《錢賓四先生全集》(以下簡稱《全集》),我也參加遺稿整理的工作,有一部書稿,當時就是寫在從淪陷區(qū)寄過去的家信背面。正面的書稿,就是后來編入《全集》的《讀史隨劄》;背面的書信,其中就有母親和都在上小學的我們兄弟幾人所寫的家書,這樣才使我有了這寫信的記憶)。后來抗戰(zhàn)勝利,父親回到家鄉(xiāng),在無錫江南大學任教,先兄曾隨父親就讀于江南大學,我和弟弟妹妹,仍隨母親在蘇州。那時,我雖然在讀高中,應該是能讀一些書的,但是也還沒有讀過父親的書,倒是讀魯迅、高爾基等的書多一點。在這以后,就是父親到香港辦學,大陸批判白皮書,牽連到胡適、傅斯年先生和父親等等。所以開始讀父親的書,要到1980 年前后了。
讀父親書時,讀到一處,是父親講學時的“題外話”。原文在現(xiàn)臺灣版《全集》52 冊之《講堂遺錄》“經(jīng)學大要”第十四講里。大意是說,今天你們來聽我講演,但是帶了許多別人來,就聽不進我的話了。《莊子》中有一段“南榮趎見老子”,老子說:“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你怎么帶了一大堆人來呢?諸位到我這里來,心中不知帶了多少人;不僅帶中國人,特別是還帶來一大群外國人。有這一群人在你腦子里,你有什么辦法來聽我講課?我開始讀父親的書時,其實就是這樣的情形。從1949 年到1980 年,其中讀了許多東西,腦子里有許多人;在以后的讀書學習過程里,自然會發(fā)生一個此消彼長的情形。這或許也會反映在近幾十年所寫的文字中吧,本書所收各篇,正部分體現(xiàn)了這一消長變化。
父親逝世,我寫了《最后的孝心》一文,說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其實當時對父親之“道”,是連一知半解也不夠的,所以提出三年讀書的打算。但是,如上所述,這里面其他人造成的阻力還是大大存在的。所以,前幾年開始準備集各文為一個集子時,起的書名就是《走近錢穆先生》 ,“走近”正表示這個消長的過程,而且所收各文,都是以筆名“畢明邇”——以一個讀者身份發(fā)表的。這一次,增添了一些用真名寫的紀念文字和雜志記者采寫的訪談記錄,這原擬的書名就有點不合適了。
父親那本《讀史隨劄》,寫于抗戰(zhàn)期間,先祖母去世之后。原題為《思親彊學室讀書記》,并且撰有《思親彊學室讀書記序》(刊于民國三十年四月《責善》半月刊二卷一期),但是,全書當時并未編成出版。父親晚年曾編定目錄,改題為《讀史隨劄》, 因收羅未全亦未能付梓。在編輯《全集》時,才最終結集成《讀史隨劄》,原《思親彊學室讀書記序》一文,則移以作為此書的代序。父親在這序里說,“計惟有勉力彊于學,雖不足以報深恩于萬一,亦姑以寄孤兒荼蘗之心。繼自今當署吾室曰‘思親彊學之室’。”現(xiàn)在,本書所收各文,十之九寫于《最后的孝心》一則之后,雖然有些以筆名出之,心中實未嘗絲毫忘此孝心也。故將書名改題為《思親補讀錄》,亦以志孤兒荼蘗之心于萬一也。并以“走近父親錢穆”為副標題,以示呼應初宗。全書中對父親的稱謂,或稱“父親”,或稱“錢穆先生”,則是保留了各篇寫作、發(fā)表當初的原樣,亦特此說明一下。
回想父親逝世的次年,繼母大人在臺灣《聯(lián)合報》上,按照父親的遺愿,寫了一篇《時代的悲劇——錢穆先生和他的子女》,這篇長文有一節(jié)是說1984 年父親和我們在香港見面的事,大意說,父子兒孫相聚,盼望能給賓四帶來些安慰,但是他總顯得情緒落寞,有時就獨自離群而去。他認為“當年父子異途,他獨自流亡海外,兒子們以大義相責。當時國家天翻地覆,個人的利害、得失、悲喜、成敗,早已不在他心上,也無需作何解說”。可是,時至今天,是非對錯,已經(jīng)擺在眼前,父子相見,做兒子的豈可對過去沒有一句話交代?“ 他要知道,分別幾十年后的今天,兒子們早脫離了不成熟的中學生時代,對他這個父親又是如何看法?”可是,我們當時見不及此,沒有對父親做出他希望的交代。直到后來寫那《最后的孝心》時候,才做了一點說明,真是悔之晚矣。以后陸續(xù)寫的這些“思親補讀錄”,真能彌補這時代的悲劇于萬一嗎?
當年編《全集》時,我負責的只是《讀史隨劄》這一部分,其他部分當時只讀過很少,直到今天,對于父親的全部著作,也還是讀過的少,沒讀過的多,讀過的部分也不能說全理解。但是寫的筆記則是覺得有所得而寫的。希望繼續(xù)晚學補讀,能寫出更多更好的文字來。
以上自序還是二○一一年《思親補讀錄》初版時所寫,現(xiàn)在這書重印,添加了一些文字, 換了一書名,那老的自序仍和老的文字一樣繼續(xù)存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