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奉香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積雪未消,新雪又至,入冬以來沒見幾個晴天,人人煩悶。臘月初七一早,鉛云密布,半空中雷聲隱隱。東平郡王府里四下悄然,合窗閉戶,只有妙音軒窗扇大開。
素盈臨風坐著,饒有興致地看鳥雀在雪地里蹦跳覓食。丫鬟軒葉端來早飯,笑道:“年年都是這幾只鳥來道賀,虧你看不厭。”
素盈接過那碗壽面,不忘吩咐:“撒點東西喂它們。今年冬天太長,活得不易。”
話音方落,鳥兒呼啦一聲全飛走了——原來是她大哥素沉身邊一個年輕管事正走來。素盈不及回避,他已徑直走到窗下,揚著頭尖聲細氣地說:“聽說六小姐有塊上好的沉香,駙馬想要借用!
素盈怔了一下,不言語。旁邊的軒葉把臉一沉,嗆聲說:“真有意思!別的小姐生日,府里上上下下張羅送禮。我們小姐過生日,竟然碰上伸手要東西的!駙馬什么寶貝沒有,還惦記妹妹的東西?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小姐晚上睡不好,要枕著安神,能隨便出借嗎?”
那管事很少在郡王府走動,但也聽說這妙音軒里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他在駙馬府中跋扈慣了,當下冷笑回敬:“真有意思!九夫人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郡王賞的?她自己的私房,我們這正經(jīng)用處可不敢惦記!
軒葉氣得瞪圓眼睛,正要再與他理論,腳面被素盈輕輕踩了一下。
素盈笑問:“大哥要沉香做什么?”
管事耀武揚威地回答:“下個月是丹嬪生辰,駙馬請人雕個精致東西送進去!
雕刻必然將沉香改頭換面,又要送進宮里,再不可能歸還。“借”只是托詞,其實是“要”。軒葉嘴巴一抿正要發(fā)作,手腕卻被素盈暗暗地攥住。
“什么精致東西?”素盈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里滿是好奇。
管事看看這位清秀柔和的小姐,氣便消了一些,說:“是座小仙宮,圖紙已經(jīng)畫好,在三公子那里。他拿出一塊上好紫檀,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颯是素盈的同母哥哥,從小在宮中侍讀,家里人對他期望很高。他有些古怪脾氣,平日與熱心慷慨不沾邊。管事特意提起他,素盈果然懂了,笑嘻嘻地說:“既然用到三哥的紫檀,我這沉香也正好湊個熱鬧。軒葉,快去取來,莫要耽誤。”
軒葉跺了跺腳,賭氣回房里抱出大而沉重的沉香枕。管事在駙馬身邊看慣寶貝,見了仍不由得睜了睜眼。軒葉恨恨地交給他,轉(zhuǎn)臉沖素盈嚷:“你們兄妹就這點私房,早晚折騰沒了!”
素盈淡淡地笑一笑,代她道歉:“丹嬪生辰是件喜事,我做侄女的沒本事籌辦禮物,正好借大哥的光。管事別跟丫鬟一般見識,掃大家的興。”
“還是六小姐識大體!蹦枪苁碌昧顺料,再不多看軒葉一眼。臨走前他側(cè)了側(cè)身,向素盈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正趕上駙馬去寺里給公主祈福,忙忘了。小人代為道個喜,愿小姐福壽綿長。”
下人口里缺乏誠意的“福壽綿長”四個字,便換走了沉香枕。軒葉目送他抱走寶貝,疼得直皺眉,捫著心口嘮叨:“九夫人攢的東西,多少件有去無回?如今慣出他們這毛病,連大公子也不肯落到人后——平常都說他器量宏大,今天真讓人小看!
“我們家不是次打著大哥的幌子送禮,別冤枉他!彼赜淖旖巧蠐P,稚氣未脫的臉立刻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韻味,“木雕宮殿送給丹嬪,宮里人少不了捕風捉影,但聽說是駙馬送的,又總得憋住。畢竟,皇帝愛女有個三長兩短,誰也擔當不起!
軒葉氣道:“索性不送,哪兒來這么多事!還能省下我們的沉香!
素盈話到嘴邊,后只是模糊地笑笑,說:“今天不提那些寒心的人了!
吃完壽面,她又說:“圖紙在三哥那里,我們?nèi)ラL長見識。上次借他的書,也順便送回去!避幦~恚容之上頓時泛起微笑,她抱了一摞沉重的書,腿腳卻比平常更加輕快。素盈邊走邊想些七零八碎的事情,反而要緊走幾步才能跟上。
姑姑丹嬪入宮十二年,素盈早忘記她的模樣。按父兄女眷們口耳相傳,她是素氏與皇族所生的高貴血脈,是天生該呼風喚雨的美人。可惜蹉跎至今,人生也不過如此。眼看她就二十七歲了,他們這個迷信“七”的家族,總認為這類年份必定會發(fā)生些事情。送一座木雕宮殿,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不多時,南書苑的粉墻已近在眼前。上一場殘雪乏人打掃,瓦頂墻根隨處留白。桐樹枯枝掛雪,寒風一抖,玉屑紛飛,閃閃爍爍地落入回廊圍住的空地。
三公子素颯平日總在宮中值宿,鮮少回來住,但妹妹生日這天,他必定在家。素盈、軒葉主仆二人由墻上的月洞門進入回廊,迎面看見空地中的箭靶插滿了箭。素颯習武已畢,在滿架刀槍前面就著一盆冷水洗濯。
軒葉抱著書騰不出手,急得跺腳大嚷:“寒冬臘月,公子不怕受寒!”
素盈跑去摘了架子上的手巾,笑道:“有人先犯心口疼,倒是真的!
素颯擦掉滿頭滿臉細碎晶晶的水珠,狠狠瞪她,板著臉問:“來看圖紙?”
“聽說要送丹嬪一座小仙宮,我來看看,是蓬萊還是廣寒。”
兄妹二人穿過一間小廳,并肩走入書房。大桌上展開一卷圖畫,精細線條勾出氣勢磅礴的宮殿,造型獨特。尤其正殿,規(guī)模異于尋常,細節(jié)煞費心思。
素盈注目一看——果然不是什么仙宮玉殿,是丹茜宮,歷代皇后的居所。只要聽過它的來歷,誰也不會錯認。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笑。素颯問:“氣勢如何?”
素盈嫣然道:“原來送的是人間仙境,不怕別人看了不舒服嗎?”
“沒打算擺出來供人瞻仰。”素颯若無其事地說,“父親說,長年累月沾人氣的材料好。想來想去,你那塊沉香和我這邊的紫檀,是九夫人在世的時候就跟著人的。”
沾過人氣的材料?父親莫不是要行巫術(shù)?素盈心頭起了陰霾,眉間便呈現(xiàn)憂色。素颯沒注意,將圖紙捧到光亮處,凝目望著紙上的宮殿,神往似的說:“拿在手上更好看。”
素盈低聲提醒:“只怕太沉重!
素颯不假思索地嗤笑:“拿不動的人才會這么想!
自從丹茜宮崛地而起,不知多少前程性命斷送于此,更數(shù)不出有多少人為這座舉世無雙的宮殿癡迷貪怨,無法自拔。
造宮之時,世宗皇帝欲以威儀震懾四方,力求集天下之美、眾家所長,萬金征聘海內(nèi)外技師。宏圖初具,諸國宮殿無一能出其右。
天下還有那么多百姓頭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地,他卻要如此精美絕倫的宮殿,當然會有臣子反對,如果沒有,反倒是王朝的悲哀。世宗心意堅決,力排眾議,為他的新宮選定基址。后來的兩年里,大臣們無數(shù)次勸他回心轉(zhuǎn)意,試圖縮減這座宮殿的規(guī)模和造價,而世宗以強大的氣魄消弭了異議。
傲然雄立的正殿如同世宗構(gòu)想,不僅像宮城的中心、北國的中心,儼然是整個大地的中心。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不由得傾倒折服。大多數(shù)宮殿的建造,到了這一步已無話好說,然而它才開始挑動人心——世宗寵愛的敬妃素氏,突發(fā)奇想,建議皇帝用丹茜汁涂染這座新落成的宮殿。
前人想出長慶赤、雪花泥已令人咂舌,拿染衣的染料涂刷宮墻,簡直奢靡到匪夷所思。世宗正是一個喜歡炫耀國力、挖空心思要在史上留名的人,敬妃向來懂得投其所好。
很快,典雅內(nèi)斂的紅色著于新宮粉壁。蒼天白云、金瓦灰墻之間,多了小小的暖意。沉默的宮殿群落之中,唯獨它有呼之欲出的飽滿情緒。世宗幻想中的恢宏宮城,有了一顆熱烈活躍的心臟。他佇立高樓贊賞那紅色宮殿,賜名“丹茜”,敬妃卻卷入“諂媚不賢”的旋渦——她只記得討皇帝的歡心,急于出謀劃策,忘了這世上不只皇帝一人看到她的言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朝臣們防備著她。
深宮似海,皇帝一入其中,便暫時擺脫了臣子的規(guī)諫,受惑于一群女人。外臣向來提防宮中女性,聽聞敬妃的主意,當即警惕起來:恃寵而驕,佞惑天子,這般荒唐的奇想也能得逞,還有什么是她想不出、做不到的嗎?“女禍”近在咫尺!
只是為涂料出主意的敬妃怎能容忍“女禍”的罪名?她激烈否認一切指責,似乎不認錯就沒有錯。她將攻擊她的大臣視為仇敵,難掩憤恨,不知不覺已無法回頭。
諍諫大臣們料到這場戰(zhàn)斗注定是他們勝利。世宗好名,越是激烈的諫言,越可以體現(xiàn)出他有容人之量。要他疏遠一個女人,實在容易。
果然,世宗很快疏遠了紅顏禍水。孤立無援的敬妃不知是自愿還是被迫,去了皇家寺院修行。
目送敬妃出宮的順妃在心里冷笑——宮廷中的富貴不屬于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人。
用丹茜做涂料,是順妃裝作無意透露給敬妃的點子。當將軍的父親教過她,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靠的是了解對手。
她了解敬妃借花獻佛的壞習慣、不肯讓步的固執(zhí),還有幾近離譜的自尊心。她也了解,建造宮殿一事上,諫臣們沒能阻止皇帝,令諍諫的勇氣受到質(zhì)疑,于是需要一個小題來做大,好關(guān)于道德——太切實的問題,都不如它易于收放且冠冕堂皇。她知道他們?yōu)榱梭w現(xiàn)忠心會奮不顧身,也知道他們能夠令皇帝就范。
然而,足智多謀的順妃卻沒算到,她的下一個對手從哪里來。
丹茜宮竣工之日,世宗突然宣布,新落成的宮殿賜給順妃,立刻引來新一輪軒然大波:太后住在簡樸的宮中,卻將如此奢華的宮殿賜予妃嬪,孝道何在?
太后并非世宗生母,比他還要年輕兩歲。青春喪夫的太后在堂皇喧囂的宮殿群中隱居,只在需要露面的場合出現(xiàn),以提醒人們她仍活著。世宗對她一向沒有好感,但她是他名義上的母親。
圓滑的順妃立刻主動讓步。然而獲得一個人的歡心很難,失去一個人的歡心,只需要一件事、一個瞬間。這個錯誤的瞬間,使得太后不久之后在立儲一事上,挺身站到朝臣們一邊,首先排除了順妃的兒子——因為皇帝偏寵,開了錯亂嫡庶的先例,恐怕貽害無窮。
據(jù)說,順妃曾惆悵嘆息:“不該讓圣上萌生賜宮的意圖!币苍鴳崙康叵蛱蟊г梗骸安痪褪且蛔鶎m殿嗎?何必計較至此!”
太后漠然回答:“今日的皇帝心里,你在前,我在后,差的只是一座宮殿。憑你逼敬妃出家的手段,倘若你兒子當上明日的皇帝,那宮里還有我這太皇太后喘氣的地方嗎?”
丹茜宮落入太后囊中。
第二年元旦,世宗在丹茜宮大宴各國使節(jié),來者無不喟嘆。世宗輕描淡寫地說:“此是太后寡居之所,先于諸宮營造,今年借來一用。來年,宮城初具規(guī)模,另有恰當之處設(shè)宴。”使節(jié)們贊他孝心,也好奇北國宮城究竟要建多大。
世宗大笑說:“百里小國,宮城至多十里,再大些,全國都在宮中。一統(tǒng)天下之國,如海納百川,無所不容,宮城自然要宏大。”太后對他的豪言壯語粲然微笑,以為自己能在天下的中心看到那一天。
聽說南邊那個大國的皇帝,都城當中只有一宮,其余皆稱為殿。世宗便要超過他,成為十座、百座宮的主人。長寧宮、慶云宮、凝芳宮、流泉宮他夢想中的宮城日復(fù)一日擴大,瓊樓玉宇層出不窮,湖光山色亦入宮中。太后娘家參與督造,謹慎地避開了過度奢華的陷阱,又小心翼翼地滿足世宗的喜好?雌饋聿粫俪霾铄e,想不到后還是毀在丹茜宮。
為保持宮殿的朱漆歷久不衰,兩年便要重新涂丹。若是遭遇突如其來的暴雨,被沖刷褪色的墻壁需要額外補色。工程所需的丹茜用量巨大,幾場暴雨之后,負責采辦的太后娘家成了眾矢之的,指責他們欺壓百姓、易田植、以假亂真、牟取暴利的言論充斥朝廷。世宗派御史徹查,揪出太后的兄弟、侄子十余人,處以極刑。
年輕的太后又氣又懼,臥病不起。
“世上沒有永遠能保住的東西,只有永遠得不到的。我竟以為自己能夠例外,真傻。 彼诓¢缴线駠u,旋即駕薨。
丹茜宮從此改用尋常涂料,并且定為中宮皇后的居所,后世不容變更,以免紛爭。
民間暗傳,洋溢著紅色的丹茜宮如染血光,是王朝的不祥之地。宮闈屢屢禍起,遲早斷送江山。然而入主丹茜宮,仍是素氏的;蛟S正因為她們有此,更加重了丹茜宮的不祥,圍繞它的明爭暗斗從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