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堅果以及湖山的禮物

盧山

《新湖畔詩選》在這個春天已經(jīng)來到第三輯，這些關(guān)于湖山的文字似乎也終于醞釀和發(fā)酵出一點煙雨江南的小氣象了。青年評論家趙學(xué)成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2萬字的評論，在《不斷重臨的抒情時刻：傳統(tǒng)、自然與時代精神關(guān)于〈新湖畔詩選〉及其他》這篇雄文中，他指出：我們首先應(yīng)當(dāng)考慮的是，自己的寫作究竟根植于一個怎樣的傳統(tǒng)、背景和語境中？它對后者而言除了必要的重申與認領(lǐng)之外，是否有所溢出和賡續(xù)？是否為此增添和提供了一種新鮮的可能性，在經(jīng)驗和美學(xué)之間實現(xiàn)一種和解與建構(gòu)？開自由之風(fēng)，向湖山致敬新湖畔的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語境是什么？
不得不承認，從時間的維度上來看，我們的寫作終究會被席卷進某種歷史文化語境中，即使你號稱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個人主義寫作者；就像我們在湖畔的生活，不管我們愿不愿意，時不時都會被吸引進這湖山和城市的氣流。保俶路挨近西湖段，是一個比較神奇的區(qū)域。它是杭州會所夜店林立的聲色犬馬之地，也是省府機關(guān)大院昂然屹立之所，更是西湖和寶石山等風(fēng)景名勝集群所在；時間的催化劑下，幾種屬性截然不同的物體在這里似乎天然融合了。我就活在這個巨大的染鍋和磁場里，寫詩，謀生，不斷修改和調(diào)整自己，爭取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寶石山下寄此身，案牘勞神之時偶然遇見了在窗外枝頭泰然自若的松鼠，它時不時地到來給我潰敗向中年的生活增添了諸多樂趣和想象。西裝革履的政府職員、熱氣騰騰的青年男女、游人如織的西湖以及暮靄沉沉的寶石山……這一切都交織融合在我身邊，它的觸絲和浪花不斷延伸、飛濺，撲打著我們的一生，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中年履歷表和后現(xiàn)代圖景。
面對20世紀末現(xiàn)代化紛繁景象時，詩人王家新在《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寫道：詩歌是一種吸收、容納、轉(zhuǎn)化的藝術(shù)。而在今天，詩歌的胃口還必須更為強大，它不僅能夠消化辛普森所說的煤鞋子、鈾、月亮和詩，而且還必須消化紅旗下的蛋，后殖民語境以及此起彼伏的房地產(chǎn)公司！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馬上到來，在新詩百年的歷史分水嶺節(jié)點，今天詩人的胃口似乎還要大得多，而且牙齒要足夠堅硬，吃螺絲釘、啃硬骨頭，必須能吞得下這些五光十色的霧霾和噪音，更要容得下這片永恒流轉(zhuǎn)的山水。
山水是最好的老師，古人已經(jīng)教會了我們臨水而居的智慧。湖山此地曾埋玉，江南的這片山水，自古以來似乎都是文人墨客的終極向往和歸宿。百年前風(fēng)流蘊藉的西湖成了蘇曼殊避難會友的洞天福地，漫游日本時念念在茲的何時歸看浙江潮的富二代，終成了湖山之間的自由詩僧。白云深處擁雷峰，幾樹寒梅帶雪紅，而孤山最終成其埋骨之地。如此大好河山，將來必埋骨于此，只是時至今天這湖山之間忽然填滿五花八門的直播、公子王孫和到此一游，不知詩僧名伶?zhèn)冏龊胃邢耄?br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西湖，只是這湖山的表象罷了，湖畔不是風(fēng)流地，湖山之間埋忠骨，湖畔的累累烈士冢和西湖三杰的錚錚鐵骨詮釋了這片山水的硬度。百年前歌哭在湖畔，歌笑在湖畔的幾位文藝青年，最后不也是將年輕的身體席卷進那個時代的車輪了嗎？外表閑適散淡而內(nèi)里風(fēng)骨俊朗，不正是杭州這座歷史名城的品格嗎？那么，回到詩歌現(xiàn)場，在湖畔寫詩，我們期望的詩歌是既有湖水的柔軟細膩、滌蕩肌膚，又葆有山石的堅硬剛烈、百折不撓；我們呼喚的詩人是具有湖山的氣味和秉性。當(dāng)下詩人大儒化成為常態(tài)，詩歌注水急速膨脹，或許我們能依靠湖山扶起倒下去的詞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湖畔。湖畔也不僅僅是一個地域的概念。湖畔是精神的故鄉(xiāng)，是心靈最后的棲息地，回到湖畔，不是逃避，更不是倒退，而是返璞歸真、以退為進。在物質(zhì)至上、經(jīng)濟生活高速輪轉(zhuǎn)的當(dāng)下，詩人可能陷入被迫敘事的困境，那么新湖畔退守的不合時宜，恰恰是超前而真誠的抉擇。（尤佑《精致抒情與湖山靜修》）在湖山之中浸染天地靈氣，吐納朝暉夕陰晦明變化，抵達生命的草木根本，自然萬物都是親人。自古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道法自然，除了敬畏之心外，我們都在尋找生命與山水相融的最佳狀態(tài)。湖水每時每刻不都在倒映出我們靈魂的模樣嗎？今天我們已無法效仿古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和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決絕、灑脫，但我們可以在下班后漫步湖畔熨帖心情，在陽臺上種一株植物怡情養(yǎng)性。就像我們已經(jīng)無法將寫詩當(dāng)作職業(yè)，卻可以無限地擁有寫作的自由。我的身邊有這樣一群青年寫作者，以快閃的形式占據(jù)城市的各個書店，詩歌活動結(jié)束后出沒在街頭這不就是我們時代的青年詩人的生活圖景嗎？我們蟄居城市角落，安靜地做一個詩人，以試圖一次次靠近心靈的終極湖山。有幸集結(jié)于杭州西湖之畔，在新時代的多元文化語境和生存圖景下，我們以湖山為師，積極探索純詩技藝的某種可能性，寫出無愧于時代和這片瑰麗山水的詩篇。
此刻，樓下電鉆大作，山林震蕩，窗前的松鼠慌亂中躍入樹林，搖落幾枚松果。我在一首詩里寫道：我困惑于對這個世界的年度總結(jié)/在辦公室里幻想，是一次違紀和冒險//松鼠從窗外遞過來的一枚松果/新鮮而且圓滿，仿佛是湖山的禮物//我一生的詩篇里，最堅硬的一個詞語�？萍枷葳迦绱司薮螅�我們遠離自然，同時也喪失美感，就像阿爾·戈爾先生所描繪的：在感性上，我們離超級市場更近，而不是麥田，我們對包裝面包的五彩塑料紙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卻較少關(guān)注麥田表土的流失。于是我們越來越關(guān)注用技術(shù)手段來滿足自己的需求，我們與自然界聯(lián)系的感受卻變得麻木不仁了。
在鋼筋水泥的圍攻下，詩人不就是枝頭的這只松鼠嗎？那么，我們棲息的湖山和寫作的堅果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