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關(guān)于當(dāng)下喧囂社會中靜得下來的那群人的書,講述的是45個城市手藝人的故事。他們中有我們身邊常見的蛋糕師傅,有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有上過《國家寶藏》的傳統(tǒng)染料制作人仇慶年老先生,也有網(wǎng)紅手藝人。打鐵、制香、染布、修筆、斫琴、做團扇、刻硯、金繕、刺繡、鑄劍、竹藝、釀酒、做面……
他們一輩子只做好一件事,他們代表一種惜物的生活美學(xué)態(tài)度,他們教給我們在虛無的人生中找到意義,在為生計所苦的同時發(fā)現(xiàn)美好。
新版自序
萬物皆有歡喜處,開宗明義,說的是在萬事萬物中都能獲得喜樂,這正是手藝人的幸福,無論操持的是哪門手藝,無論用何種方式過河,最后都能到達(dá)彼岸。這里的歡喜不同于喜鵲那種嘰嘰喳喳的開心,這種歡喜是岑寂的,是每個領(lǐng)會其中要義的人嘴角的微微上揚。
我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頗受外公的影響,那就是:比起所謂的成功,更讓人值得去追求的生活是寵辱不驚的狀態(tài)。
80后的獨生子女都有跟隔代長輩大把相處的時間,我也不例外。外公家是在護城河邊的一個四合院里,被踩得很結(jié)實的土地,在下雨天散發(fā)著潮濕的味道,門外豎起一個三層的鐵架,上面擺滿花盆,種著月季、蘆薈、文竹、君子蘭……房子里地磚松動了幾塊,我逮著沒被看管的機會就拿小棍去撬動,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哪怕只是發(fā)現(xiàn)另一塊石子,也能興奮一下。天氣好的時候,大人們把被子抱出來曬,他們拍打著被子,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我們小孩躲在被子中間玩捉迷藏,沒心沒肺。這時街道上陸續(xù)傳來叫賣聲,有磨剪刀的,有收橘子皮的,有賣籃子的,當(dāng)然最吸引我的是賣爆米花的,他們一出現(xiàn),整條巷子都彌漫著甜香。
你可以從家自帶大米、玉米和糖,也可以空手來。那賣爆米花的大爺,將自己的小車一停,坐在路邊,在他那猶如太空艙一樣的黑色容器里,倒入食材,點燃爐子,然后他像一名船長,熟練地操作舵盤,一手抽動風(fēng)箱,一手轉(zhuǎn)動著爐子,紅色的火苗跳躍著,特別愉快。我最想?yún)⑴c的就是這個環(huán)節(jié),夢想著能拉動幾下風(fēng)箱,或者搖動一下手柄。時候一到,大爺吆喝一聲,提醒我們捂住耳朵,“砰”地一聲巨響,白花花的米粒傾泄而出。
外婆帶我去做衣服,去的是街角的裁縫店。白色水蒸氣熱乎乎地冒著,滾燙的熨斗像是怪獸,讓我不敢上前,除此之外對于裁縫店都是美好的記憶。老裁縫脖子上掛著卷尺,手臂上帶著一對套袖,手里端著一個茶杯,神情很是愜意。選布料的時候也讓人開心,手摸上去感受貼膚之親,想象著未來成衣的樣子,充滿期待。沒過多久,很多人都跑去百貨大樓購買現(xiàn)成的衣服,外婆也去,找裁縫做衣服的人少了,然而到了要穿旗袍的時候,還是會去找裁縫。
童年里的很多物品都是由手工匠人制造,那些生產(chǎn)過程就鋪在我們眼皮底下,開花結(jié)果,清晰可見。我以為這些都是人間面目,可等外公家的四合院被鏟平了,井被填死,護城河水抽干,家家戶戶都搬進(jìn)樓房,那些手藝人也如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當(dāng)時的我年紀(jì)太輕,生活立刻被更多新鮮事物填充,迅速忘記了這些憨拙的手藝人們,仿若無情流水。
直到2010年,我在繁華的都市生活中竟然開始懷念起那些稠厚的情感,那些用雙手參與換來的心安和堅定,記憶里揉合著氣味、觸感和味覺。觀察和記錄手藝人的生活,讓我的人生狀態(tài)也發(fā)生了改變,對萬事萬物有了新的理解。
我的第一本書賣得不錯,可我從來不覺得已將寫字作為重要事業(yè),自覺寫的都是一些小機靈,不值得一提。記錄手藝人,一開始是源于閑心,所謂閑心,就是沒有逼迫,從內(nèi)心自然流淌出的心愿。受到北島老師的啟發(fā)和鼓勵,我決心堅持不懈地寫下去,讓寫字成為自己的一門手藝,再也不敢投機取巧。感謝手藝人們的信任,讓我走進(jìn)他們的工作室和生活,愿意對我敞開心扉,甚至常常有一些瞬間,我感受到我們的肺肝相示。
在手藝?yán),人生都很慢,一輩子只做好這一件事。沒有誰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多活一天,就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歡的事。因為有一門專注的手藝,才不會為時間的消逝而憤怒,時間的作用是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為手藝加冕。人本來就是這么地簡單,很小的事情,用生命去投入,就會有價值。不只是謀生,更是人生價值的追索。
這個世界上,有人從事創(chuàng)造性工作,有人只是享用。
手藝人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里,并非以個體的形式,他們的作品決定了你生活的質(zhì)地,我們或許不可能看見或認(rèn)識他們,但卻享受著他們帶來的好處。記錄本身就是意義,有些手藝人我直接用了他們的真名,他們的名字是具有個人印記和性格的,是樸素的愿望,蓄積了歷史。有些手藝人代表的是千萬個跟他一樣平凡的人,也是最有生產(chǎn)力和生命意志的人。
他們有些是舊時代傳承下來的手藝人,做著與社會脫軌的工作;有些是新時代的手藝人,更接近于設(shè)計師甚至藝術(shù)家;有的是跟我同時代或者年紀(jì)更輕的匠人,他們沒有活在朝九晚五的固定模式里。有人拙,有人癡,有人運用各式各樣的技巧,有些以手藝為生,有些則把手藝作為生命的調(diào)劑,抵抗這個時代的倉促,消減這個時代的無力感。
手藝人做事規(guī)規(guī)矩矩,天真無邪。雙手造物,看似不合時宜,卻最迫切需要。也許結(jié)果并沒有那么重要,這個過程留給我們的是一種專注、愉悅的狀態(tài)。手藝人是一種群體。只是這個群體無比特殊,幸福感極強。在這個群體中,人為了一門手藝打磨一輩子,至死方休。世界之大,選擇之多,只委身了之一。到頭來,他們這一生是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他們在虛無的人生中找到了意義,不迷失方向,不會為生計所苦,卻會為無法登峰造極而不甘心。
盡管他們都在竭盡全力地呈現(xiàn)最好的技藝,但任何時候,技巧都不是最重要的。它是潤物細(xì)無聲的東西,是承托情感的無形之手。如果我們見到他們的作品感到震撼和感動,那么他們便不需要解釋這其中的一道道工序,可我又不舍得忽略這其中他們的付出和努力。但我相信,最高的技巧就是看不出技巧,或者說技巧都含在了作品之中。
無論是什么,不必拘牽于貴賤,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普通物品,一切在善用者手里,都有了靈魂。那些打動我們的,不是能做出如何巧奪天工的物件,而是手藝人深刻理解材質(zhì)的本性,順意而為。
他們手藝雖然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又息息相通。他們要專注于手藝,同時要有手藝之外的東西,這些讓他們與眾不同,也是令我無比著迷的地方。
他們是莊子所說的津人操舟,耐得住枯燥和重復(fù),才換來技藝的出神入化。他們從不省略,不做減法,不怕重復(fù)。他們是要有一些我行我素的個性,甚至是一廂情愿,才能避開紛擾,抵擋誘惑,舍棄過多而毫無必要的欲望,并懷有一顆偷著樂的心。
快速生產(chǎn)帶來了乏味的產(chǎn)品,可我們不能預(yù)言每一門手藝的命運。改變的并非我們的生活方式,而是我們的心,都要以失去作為代價。在誠實的手藝面前,技術(shù)都無差了,更不用期待尚未發(fā)明的伎倆。
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本非一個民俗研究者,也并非手藝技術(shù)的采集人,記錄手藝人的人生也許更接近自己的初衷和本意。在每門手藝中,我能感覺到每個手藝人對這個世界最深情的表達(dá)。如果寫字真的可以成為我的手藝,我希望這門手藝能記錄下他們的故事,若能帶給人感動和思考,那么我就是盡責(z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