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天涯》是舒蕪回憶師友的散文結集。書中講述了臺靜農(nóng)、聶紺弩、馮雪峰、柴德賡、楊榮國、黃淬伯、汪澤楷、吳白匋、管勁丞等人的生命點滴、文學成就、思想人格。如柴德賡對政治黑暗的憤怒和痛斥,聶紺弩用古體詩寫盡人生苦難,臺靜農(nóng)對明代遺民的追摹,他們受盡磨難,有人悲壯自沉,有人英年早逝,有人艱難幸存。他們各自跌宕起伏的人生,交織出二十世紀時代變遷中一代知識分子尋求道路、面對苦難的歷史備忘。
舒蕪的“師友雜憶”。二十世紀一代知識分子尋求道路、面對苦難的歷史備忘!按说葘W者死去只需幾秒鐘,再培養(yǎng)一位需要幾十年!
舒蕪(1922―2009),安徽桐城人。本名方管,學名方硅德,字重禹。中國現(xiàn)代作家、文學評論家。1938年向《廣西日報》副刊《南方》投稿時始用“舒蕪”的筆名。1937年考入高中時適逢抗戰(zhàn)爆發(fā),即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并為《桐報》主編副刊《十月》。1940年輟學,在湖北、四川等地農(nóng)村任小學、中學教師。1944―1949年,歷任國立女子和師范學院、江蘇學院、南寧師范學院副教授、教授,進行文學、哲學的教學與研究。1945年初在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發(fā)表《論主觀》一文,成為一場長達5年之久的文藝論爭的主要焦點之一。這時期還創(chuàng)作了不少雜文,結為《掛劍集》。1949年后任廣西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研究部部長、南寧市文聯(lián)副主席、市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南寧中學校長。1952年到北京,歷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編輯室副主任、編審。1979年開始任《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編審。
憶黃淬伯先生
憶臺靜農(nóng)先生
讀《龍坡雜文》
佳人空谷意?烈士暮年心——讀陳獨秀致臺靜農(nóng)書札
天荒地老憶青峰——憶柴德賡
遙祭吳白教授
汪澤楷教授點滴
南通·張謇·管勁丞
憶楊榮國教授
忠貞的靈魂——讀《馮雪峰論文集》
聶紺弩、周穎夫婦贈答詩
聶紺弩晚年想些什么
記聶紺弩談詩遺札
一份白卷——關于聶紺弩的《北荒草》
聶紺弩晚年想些什么
周紹良兄看了我的《口述自傳》,兩次說:“講聶紺弩太少了!蔽艺f并不少,關于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之后肅反運動之前的事情,全是圍繞著聶紺弩的。紹良說:“我是指后來你們那么多交往,幾乎一字未提!彼^“后來”,指一九七六年聶老從山西出獄回京之后,直到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在京逝世,這期間的確同我一直有聯(lián)系,主要是通信聯(lián)系。我們雖同在北京,但住處相距遠,見面不太多,所以通信較多,《口述自傳》的確沒有提及。大概是因為其間沒有什么“事件”,而口述自傳時是著重談事件的緣故。
正好今年要紀念聶老誕辰一百周年,我重新檢讀他給我的書信,起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迄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共六十四封;全部復印件已經(jīng)交給武漢出版社《聶紺弩全集》的責任編輯,不久將出版。從這些書信中,可以看到他最后十年基本臥床不起的情況下,經(jīng)常還在嚴肅認真地思考些什么。
他思考的,比較集中于三個問題:舊體詩問題,莊子思想問題,紅樓夢問題。茲略按時間先后,做一點介紹。
最初,圍繞他自己的舊體詩,談了許多舊體詩和古典詩歌問題,我在他逝世后二十多天(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一日)匆忙寫出的《記聶紺弩談詩遺札》一文中,已經(jīng)介紹不少。其末段云:“聶老遺札中論詩之語不僅這些,還有泛論詩學的,評別人的詩的,評我的詩的,都很精彩,特別是他一點也不喜歡我的詩,多次把我評得灰心喪氣,然而細想都說得對,使我再也不敢輕易作詩,這些都抄出來未免太多,只好且俟將來別的機會!睍r光荏苒,不覺十三年過去,現(xiàn)在機會到了,正好接著說下去。
有一次,我作了一組七律《春感五首次嚴霜韻》,寫給聶老看,附帶告訴他,看過的朋友中,有的較喜歡前兩首,有的較喜歡第三首,有的較喜歡后兩首。他回信道:
尊詩五首顯已被分為一、二;三;四、五,三起。我同意牛公。三從始至末為一整體,所云作者與讀者均熟,易同感,事實上已具同感,故獨勝。諸作非此,似略遜。一二所云較尋常,較具體,恍惚物象,故較勝。但二之五六似弱。身家榮瘁是何等經(jīng)歷,豈肯以枝頭露老調(diào)廉售?又富貴可說草頭露,榮瘁不可說枝頭露,兩者是不同的概念,所以不能用相同的話說。(富貴是同等事,榮瘁是相反事。)其次,上句下句各分三部,則無一洽對。身家是兩事,邦國是一事;榮瘁是相反的兩事,經(jīng)綸是兩字不能拆開的一事;末三字不洽自明。再說四五較抽象,四全首似皆發(fā)議論,五六兩句亦不洽。五墩爭婆笑不知實表何意,畫虎騎驢意亦空,對亦不洽,冰山句費解,末句獨超,較賓客沉舟兩句遠勝,句面毫無圭角。追說,半山東坡文政俱顯者,故可爭墩婆笑,我輩用之,不問他人何說,自亦嫌倨。
組詩有難處:每首當各有與他首截然處,此意從鐘敬公處得來,頗有實用。尊作以三為勝,亦即此意之證實。又既用韻,又還加其他桎梏,所謂捆打,即好,亦惡作劇也,此法不敢茍同。話說回來,首首要各不相同,又要有共同處,不然何以謂之組詩?有形無形一根線穿住幾顆珠,線自重要。若說無此線自亦成珠,但是散珠,不是串珠,那是另一問題。其實一首之內(nèi)句與首的關系也如此,不必詞費。凡此皆拙腐而不卓也。末技小道,聒而不舍,不計兄之齒之冷暖矣。(一九七七年四月九日信)
這是對我這組詩的全面否定,從煉字鑄詞、屬對使典、綴句謀篇、成章連組、斟情酌理、秤實量虛等各個方面做了系統(tǒng)的否定,于第三首稍寬,也只是存而不論而已。我接到信,反復思考,不能不承認他批評得對。雖然在對仗問題上,我認為他所持的詩律:“身家”不能對“邦國”,“榮瘁”不能對“經(jīng)綸”之說,未免過嚴,我就可以舉出杜甫、李商隱的一些名句中的對仗,也不符合他這么嚴的詩律。但是我承認他自己的對仗就是不惜再三修訂,力求工洽的。他的詩律之嚴,不是專門用來論人,而是首先用來律己的。所以總的來說,我承認他批評得很對。特別是我用了王安石“爭墩”之典,對蘇軾“婆笑”之典,本來自以為不僅宋對宋,而且半山對東坡,可謂銖兩悉稱,暗自得意。不料他指出,蘇、王二人,在文章與政事兩個領域都是顯赫人物,而我用二人之典來自比,不用別人說,應該自己覺得太倨傲了,這個批評真使我羞愧,從此不敢輕易作詩。這里不必錄出我的原詩,對照著細講他所指教的,那太煩瑣了。這里只要證明,他的詩絕不是通常所謂“打油詩”,不是隨隨便便耍點油腔滑調(diào),而是出自深厚的功力,遵守嚴格的格律而成的。可惜有不少人,包括喜歡聶詩的人,以為聶體詩只憑一點聰明,幾分怪誕,就作得出,能了解他的真功夫的并不是很多。他自己早有預料云:“語澀心艱辨者稀!庇衷疲拔⑾拥镁浣馊讼!背糖Х壬(jīng)說聶老這個顧慮未免多余,究竟多余與否,恐怕還是難說。
聶老的深厚詩功,建筑在廣博詩學上。單說他讀詩之多,即從下引一信可見:
這幾天,把一部大字潛研堂詩集送到廁所去了。當我有時搞點訓詁時,我很佩服十駕齋,但亂翻詩集時,卻未發(fā)現(xiàn)潛研堂有什么值得注意之處。不特此也,如經(jīng)亮吉評過的乾嘉詩人們的詩,我看的也不算少了,依我看來,那些詩都大可不作,這一點他們沒有一個趕得上老杜,老杜的忠君思想無論現(xiàn)在怎樣不值一錢反以為累,但他的詩是應該作必須作作為好的。(一九七七年立春信)
我是教過幾年“歷代詩選”的,說來慚愧,宋以后的詩,除了極少數(shù)幾位特大名家而外,我都只是從一些總集上看看而已,何曾認真讀過幾家詩集?什么乾嘉詩人的詩集,更是想也沒有想過要讀。聶老卻讀了,而且讀得不少,居然讀到潛研堂詩集,實在太出我的意外。有這樣廣博的詩學,才會有那樣高的見識和成就。
談了一陣詩之后,聶老研究起老莊來。這里可以引錄一例:
老子說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老二也說民不可使知之,孫子九地,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莊公齊物論(認識論)不管有多少辯證法,總歸結為相對論、不可知論。與其頌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死生彭殤臧獲知愚……皆齊之。此皆愚民也。莊公似本屬自愚,但真自愚,則不必著書,何必一面說予惡乎知之,一面又說,雖然可嘗言之。自愚固佳,若以愚人,其中必包含其對立面:將以明民。因為告訴人齊物之理,就必須先說物之不齊(唯物論)而后才涉及唯心的齊物。聽的人就可能變得聰明些。一面講齊,一面又強調(diào)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我正想請求于兄告我此公究有多少矛盾也。
老子不敢為天下先,為天下谷。莊公演之為善無近名……緣督為經(jīng),中庸之道,自伍于殘缺貧賤勞苦人中。其意若曰,看為谷到如此程度將得何結果?不意這么一來,所得結果極大,竟看出一切道德才智皆出于這些人中,圣人黃帝還對一小小牧童連稱天師而退!這只是可以導致天翻地覆的思想?上槠渌麠l件所限,所得到此而止,幾千年來,無人敢在這上面再加寸進。要知道歐文好說下人:這些人是我的奴隸,沒從他們身上看出什么來。兩千年前的莊公就在勞動人民身上看出其道德才智在圣人之上,要說他不偉大是難的。這是我對此公著迷的原因。我以為只有這一點是積極的,是精華;齊物論之類是消極的,是糟粕。
老子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又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莊公就此義將勞動人民和天下隔離開來。天根游于……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發(fā)展到極致就成為讓王篇中的許多一聽說要他為天下就自殺。哀駘駝當人把國委之于他,他就逃走。這些是統(tǒng)治階級思想,有利于統(tǒng)治階級,是統(tǒng)治階級所希望的,與上文所說道德才智之類,所能引起的思想是矛盾的。但也暴露了有道德才智的勞動人民不能應帝王,而帝王則是缺少道德才智的。為帝王不是由道德才智,而是像篋所說由于盜竊。而這又是矛盾的,是反統(tǒng)治階級為統(tǒng)治階級所深惡的。而且很近乎階級學說。而這馬克思主義以前所難有的,何況在幾千年前!因之,即使只是近乎,也很偉大。
莊公還有別的矛盾。自己要大,要自由,大到九萬里而圖南,自由到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與天地同游……吹過這些牛之后(或同時或在前)卻很悲慘地嘆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德之至也。這種牛皮后來向兩條路發(fā)展。一條是道教邪說,即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刀槍不入等等如西游封神所述然。邪說是邪說,但其作用也不壞,它與人民起義有關,是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其最高發(fā)展為黃巾、白蓮、義和團等等,這恐怕與莊公多少有些關系,大宗師里的真人即封神中之太乙玉鼎乎?闡教之廣成即黃帝之師乎?另一條近代科學的發(fā)明發(fā)現(xiàn),許多頗似由古人幻想而來,但這是全人類的幻想,不能專歸于莊公了。但也不是全無關系,莊公幻想至少可代表漢人的。(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三日信)
我對此毫無研究,不能贊一詞,只覺得他的研究,真可謂高屋建瓴,一氣吞吐,這么大氣魄的老莊論,我還沒有在別人那里聽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