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一生中給自己“眼中最美的女子”張兆和寫了很多書信,這些廣為人知。然而,張兆和從20 世紀30 年代起,直到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寫給沈從文的書信和日記卻不為大眾所知。 本書以精選的30 多封張兆和寫給沈從文的書信為主體內容,反映了張兆和與沈從文從相識、結婚、分離、相聚到相濡以沫的一生。這些細膩、平實的文字,充分反映了張沈二人在半個多世紀里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讓當下讀者感受到跨越時代的情感力量。
1/本書是張兆和先生作品首次完整出版,因此意義非同尋常。2/本書以精選的30多封張兆和寫給沈從文的書信為主體內容,反映了張兆和與沈從文從相識、結婚、分離、相聚到相濡以沫的一生。這些細膩、平實的文字,充分反映了張沈二人在半個多世紀里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讓當下讀者感受到跨越時代的情感力量,給人溫暖、讓人感動。3/本書隨文配有大量張氏家族老照片,圖文并茂,讓人賞心悅目。有些照片是首次公開。4/本書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對于研究張兆和與沈從文有一定的幫助。
代序: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張允和
上海有一條最早修筑的小鐵路,叫淞滬鐵路,從上海向北到炮臺灣。
英國怡和洋行在同治年間(1862—1874)沒有得到清政府的允許,自行開始修筑這條鐵路。到光緒二年(1876)完工。從上海到吳淞鎮(zhèn),路長只有十四公里。第二年(1877),清政府認為外國人居然在中國領土上修筑鐵路,這條鐵路破壞了風水,是中國人的奇恥大辱,跟怡和洋行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交涉,出錢把鐵路買到中國手中后,在憤怒之下,下令拆毀;把機件等物儲存在炮臺灣。經(jīng)過了漫長的二十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重新?lián)芄倏钤谠匦迯屯ㄐ。因為機件在炮臺灣,淞滬鐵路由吳淞鎮(zhèn)延長兩公里,全長為十六公里。
中國公學就在吳淞鎮(zhèn)和炮臺灣之間,它們三個所在地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中國公學的同學都以學校在中國第一條鐵路所在地為榮。
我和三妹兆和都是1927年作為第一批女生進中國公學預科的。這時候三妹十七歲,我十八歲,第一條鐵路整整三十歲(如果不算前二十年的帳)。
我和三妹不但同時進中國公學,還在她三歲我四歲時(1913)在上海同一天開蒙認方塊字,念“人之初”。四年后(1917)搬家去蘇州,同在家塾里,同在一個桌子上念《孟子》《史記》《文選》和雜七八拉的五四運動的作品。我們三個女學生(大姐元和、我、三妹兆和)很闊氣,有三位老師:一位道貌岸然的于先生專教古文;另一位王孟鸞老師教白話文,也教文言文;一位吳天然女教師,是教我們跳舞、唱歌的。在《三葉集》(葉圣陶的子女寫的集子)中好像提到過她。又四年(1921)我和三妹又同時進入蘇州女子職業(yè)中學。讀了一年,我們又同時留級,因為除中文課程外,其他課程都不及格。我們兩姐妹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shù)幕茧y姐妹。
三妹比我用功,她定定心在中國公學讀完了大學,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我卻先后讀了三個大學。在中國公學兩年,一年預科,一年“新鮮生”。(之后)就轉學光華大學,也是第一批招收女生的大學!耙弧ざ恕睉(zhàn)爭(爆發(fā)),蘇州到上;疖嚥煌,我坐輪船到杭州之江大學借讀了一學期。最后,又回到光華大學戴方帽子的。
大學里收女生是新鮮事,男生對我們女生既愛護又促狹。他們對女生的特點很清楚,挨個兒為我們起綽號。世傳三妹的綽號“黑鳳”,并不是男生起的,這名字我疑心是沈從文起的。原來男生替她起的綽號叫“黑牡丹”,三妹最討厭這個美綽號。我有兩個綽號,一個叫“鸚哥”,因為我愛穿綠;另一個綽號就不妙了,叫“小活猴”?蛇@個綽號見過報的。你如不信,可看1928 年上海《新聞報》上有這么一篇報道:《中國公學籃球隊之五張》,其中有“……張允和玲瓏活潑、無縫不鉆,平時有‘小活猴’之稱……惜投籃欠準……”五個姓張的是張兆和、張允和、張萍、張依娜、張××。隊長是三妹。我對運動外行,身體瘦弱,人一推就倒。可我喜歡濫竽充數(shù),當一個候補隊員也好。
我家三妹功課好,運動也不差,在中國公學是女子全能運動第一名。可在上海女大學生運動會上,她參加五百米短跑是最后一名。
中國公學的老校長何魯,忽然下了臺,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接任校長是五四運動赫赫有名的胡適之先生,他早年曾在中國公學念過書。他聘請了幾位新潮流的教員,其中有一位就是沈從文。三妹選了他的課,下了第一堂課,回到女生宿舍后,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聽說沈從文是大兵出身,我們也拜讀過他幾篇小說,是胡適之校長找來的人一定不錯,可我們并不覺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師,不過是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青年人而已。
別瞧三妹年紀小,給她寫情書的人可不少。她倒不撕這些“紙短情長”的信,一律保存,還編上號。這些編號的信,保存在三妹好友潘家延處。家延死后,下落何處,不得而知。
有一天,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開來看,才知道是沈從文老師的信。第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當然,三妹沒有復信。接著第二封、第三封信,要是從郵局寄信,都得超重。據(jù)三妹說,原封不退回。第四封以后的信,沒聽見三妹說什么,我們也不便過問。但是知道三妹沒有復信,可能保存得相當周密。
我轉學到上海大西路光華大學(1929),這以后,沈從文究竟給三妹多少封信,我當姐姐的不好過問。是不是三妹專為沈從文編過特殊的號,這也是秘密。
大概信寫得太多、太長、太那個,三妹認為老師不該寫這樣失禮的信、發(fā)瘋的信,三妹受不了。忽然有一天,三妹找到我,對我說:“我剛從胡適之校長家里回來。”我問她:“去做什么?”她說:“我跟校長說,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校長笑笑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xiāng),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比眉奔t了臉:“不要講!”校長很鄭重地對這位女學生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三妹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以上是三妹親口跟我講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墒俏覀儍山忝枚加辛藢O女時,偶爾談到“頑固地”“愛他”和“不愛他”時,三妹矢口否認跟我說過這些話。
光陰如箭,這箭是火箭。人過了二十五歲后,覺得日子過得比過去快上一倍,你有這樣的感覺嗎?一下子,半個世紀過去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我和三妹同年(1933)結婚,我嫁周耀平(現(xiàn)名周有光),她嫁沈從文;我和三妹同年生兒子,我的兒子叫曉平,她的兒子叫龍朱。盧溝橋事變,我們兩家分開。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貢,我老周家在四川漂流,從成都到重慶,溯江而上到岷江,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
日本投降后(1946),張家十姐弟才在上海大聚會,照了合家歡。這以后又各奔前程。從此天南地北、生離死別,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一直到1956 年,有三家定居北京,那就是三妹兆和家,三弟定和家跟我家三家。算是歡歡喜喜、常來常往過日子。十年后(1966),猛不丁地來了個“文化大革命”,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離子散。兩年后,北京三家人家只剩下四口人——沈家的沈二哥、張家的張以連、我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連連十二歲獨立生活,我的孫女小慶慶九歲。三妹下放湖北咸寧挑糞種田,聽說還和冰心結成“一對紅”。三弟下放放羊。我家五口人。兒子曉平、媳婦何詩秀下放湖北潛江插秧、種菜。我家爺爺(周有光)下放寧夏賀蘭山闕的平羅,撿種子、編篩子、撿煤渣,還有開不完的檢討、認罪會。大會多在廣場上開。有時遇到空中大雁編隊飛行,雁兒集體大便,弄得開會的人滿頭滿身都是黏答答的大雁大便,它方“便”人可不“方便”,洗都難洗干凈。我家有光幸虧戴頂大帽子,總算頭上沒有“鳥便”。有光跟我談起這件事,認為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趣的事。
本來也要我?guī)c慶跟著爺爺下放平羅的。我思想搞不通,不去,就不去,動員我也不去,也無可奈何我。我是嬌小姐,受不了那塞外風沙,也吃不下為三個人打井水、洗衣服、生爐子燒飯的苦。我一把鎖鎖上了城里沙灘后街五十五號大雜院里我住的房子的大門(原有五間半房子,上繳了四間)。住到中關村科學院宿舍兒子家,看孫女、燒飯,靠丈夫、媳婦三人給我微薄的津貼打發(fā)日子。真正不夠用時,我有好親戚好朋友處可借。雖然他們生活也不好,可他們總會竭力為我張羅。我一輩子怕開口問人借錢,這下子完了,只好厚著臉皮乞討,這也是人生應有經(jīng)歷。
過年過節(jié),我把十二歲的小連連接到中關村住幾天,慶慶就不肯叫他“叔叔”,瞧不起他。慶慶說:“我為什么要叫他叔叔,他只比我大三歲,他沒羞沒臊,還搶我糖吃。我不但不叫他‘叔叔’,也不叫他‘連連’,我叫他‘小連’!蔽伊R慶慶,太沒有禮貌。
有一次,我進城到東堂子胡同看望沈二哥。那是1969 年初冬,他一個人生活,怪可憐的。屋子里亂得嚇人,簡直無處下腳。書和衣服雜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處灰蒙蒙的。我問他:“沈二哥,為什么這樣亂?”他說:“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東西!笨伤p手插在口袋里,并沒有動手理東西。他站在床邊,我也找不到一張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邊。我說:“下放!?我能幫忙?”沈二哥搖搖頭。我想既然幫不了忙,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彼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闭f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1988年5月9日晚,初稿成于沈從文二哥逝世前24小時
張兆和,現(xiàn)代女作家,沈從文先生的妻子。1932 年畢業(yè)于中國公學大學部外語系,畢業(yè)后任中學教師。1949 年就讀于華北大學二部。曾任北京師范大學附中、師大二附中教師和《人民文學》編輯。1941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集《湖畔》,與沈從文合著《沈從文家書》等。
代 序: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張允和
一、頑固地愛與被愛
叫我如何辦法呢
沒頭沒腦的
我終于到胡先生家去了
呼我“兆和小姐”
月光瀉滿了一房
我不得不謹慎
他不免傷感地哭了半天
人生惟一重要的一件事
附: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二、多遠的路程 多久的隔離
猛然想著你
期待中把白日同黑夜送走
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
今天是什么日子
這場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才有結果
我想著你那性格便十分擔憂
下次談好一點的
北平不能久留
南京完了
故鄉(xiāng)雖好不能久待
連日心亂如麻
我現(xiàn)在的焦灼
消散去我心上的迷霧
又是一年除夕
你應已在作萬里之行了
想從從容容寫封信給你
三、我從來不感到孤獨
入學第二天
寫信的時間都不容易找到
天佑他們
我一來丁莊就胖了
總是惦記著紅紅
兆和有兩封信
一面看菜地一面給你們寫信
跌了三個半跤
又是大太陽
一對新人來了
來到丹江
菜地在大路旁
難得一個涼爽宜人的星期天
小虎出差來北京才是喜事
一行三眾游承德
爸爸到友誼賓館全托
紅紅被評為三好學生
《沈從文家書》后記
附一 沁著那一絲清香
在桃源
小船上的信
夜泊鴨窠圍
橫石和九溪
歷史是一條河
瀘溪黃昏
復張兆和
一切視為自然
赤著膊子在陽光下收拾爐子
附二 張兆和年譜
猛然想著你
二哥:
乍醒時,天才蒙蒙亮,猛然想著你,猛然想著你,心便跳躍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只不放心路上不平靖,就只擔心這個。因為你說的,那條道不容易走。我變得有些老太婆的迂氣了,自打你決定回湘后,就總是不安,這不安在你走后似更甚。不會的,張大姐說,沈先生人好心好,一路有菩薩保佑,一定是風調雨順一路平安到家的。不得已,也只得拿這些話來自寬自慰。雖是這么說,你一天不回來,我一天就不放心。一個月不回來,一個月中每朝醒來時,總免不了要心跳。還怪人擔心嗎?想想看,多遠的路程多久的隔離啊。
你一定早到家了。希望在你見到此信時,這里也早已得到你報告平安的電信。媽媽見了你,心里一快樂,病一定也就好了。不知道你是不是照我們在家里說好的,為我們向媽媽同大哥特別問好。
昨天回來時,在車子上,四妹老拿膀子拐我。她惹我,說我會哭的,同九妹拿我開玩笑。我因為心里難受,一直沒有理她們。今天我起得很早。精神也好,因為想著是替你做事,我要好好地做。我在給你寫信,四妹伸頭縮腦的。九妹問我要不要吃窠雞子。我笑死了。
路上是不是很苦?這條路我從未走過,想像不到是什么情形,總是辛苦就是了。
我希望下午能得到你信。
兆和
一月八日晨
(1934年1月8日 北平)
代序: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張允和
上海有一條最早修筑的小鐵路,叫淞滬鐵路,從上海向北到炮臺灣。
英國怡和洋行在同治年間(1862—1874)沒有得到清政府的允許,自行開始修筑這條鐵路。到光緒二年(1876)完工。從上海到吳淞鎮(zhèn),路長只有十四公里。第二年(1877),清政府認為外國人居然在中國領土上修筑鐵路,這條鐵路破壞了風水,是中國人的奇恥大辱,跟怡和洋行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交涉,出錢把鐵路買到中國手中后,在憤怒之下,下令拆毀;把機件等物儲存在炮臺灣。經(jīng)過了漫長的二十年,到光緒二十三年(1897),重新?lián)芄倏钤谠匦迯屯ㄐ。因為機件在炮臺灣,淞滬鐵路由吳淞鎮(zhèn)延長兩公里,全長為十六公里。
中國公學就在吳淞鎮(zhèn)和炮臺灣之間,它們三個所在地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中國公學的同學都以學校在中國第一條鐵路所在地為榮。
我和三妹兆和都是1927年作為第一批女生進中國公學預科的。這時候三妹十七歲,我十八歲,第一條鐵路整整三十歲(如果不算前二十年的帳)。
我和三妹不但同時進中國公學,還在她三歲我四歲時(1913)在上海同一天開蒙認方塊字,念“人之初”。四年后(1917)搬家去蘇州,同在家塾里,同在一個桌子上念《孟子》《史記》《文選》和雜七八拉的五四運動的作品。我們三個女學生(大姐元和、我、三妹兆和)很闊氣,有三位老師:一位道貌岸然的于先生專教古文;另一位王孟鸞老師教白話文,也教文言文;一位吳天然女教師,是教我們跳舞、唱歌的。在《三葉集》(葉圣陶的子女寫的集子)中好像提到過她。又四年(1921)我和三妹又同時進入蘇州女子職業(yè)中學。讀了一年,我們又同時留級,因為除中文課程外,其他課程都不及格。我們兩姐妹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shù)幕茧y姐妹。
三妹比我用功,她定定心在中國公學讀完了大學,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我卻先后讀了三個大學。在中國公學兩年,一年預科,一年“新鮮生”。(之后)就轉學光華大學,也是第一批招收女生的大學!耙弧ざ恕睉(zhàn)爭(爆發(fā)),蘇州到上海火車不通,我坐輪船到杭州之江大學借讀了一學期。最后,又回到光華大學戴方帽子的。
大學里收女生是新鮮事,男生對我們女生既愛護又促狹。他們對女生的特點很清楚,挨個兒為我們起綽號。世傳三妹的綽號“黑鳳”,并不是男生起的,這名字我疑心是沈從文起的。原來男生替她起的綽號叫“黑牡丹”,三妹最討厭這個美綽號。我有兩個綽號,一個叫“鸚哥”,因為我愛穿綠;另一個綽號就不妙了,叫“小活猴”?蛇@個綽號見過報的。你如不信,可看1928 年上海《新聞報》上有這么一篇報道:《中國公學籃球隊之五張》,其中有“……張允和玲瓏活潑、無縫不鉆,平時有‘小活猴’之稱……惜投籃欠準……”五個姓張的是張兆和、張允和、張萍、張依娜、張××。隊長是三妹。我對運動外行,身體瘦弱,人一推就倒。可我喜歡濫竽充數(shù),當一個候補隊員也好。
我家三妹功課好,運動也不差,在中國公學是女子全能運動第一名?稍谏虾E髮W生運動會上,她參加五百米短跑是最后一名。
中國公學的老校長何魯,忽然下了臺,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接任校長是五四運動赫赫有名的胡適之先生,他早年曾在中國公學念過書。他聘請了幾位新潮流的教員,其中有一位就是沈從文。三妹選了他的課,下了第一堂課,回到女生宿舍后,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聽說沈從文是大兵出身,我們也拜讀過他幾篇小說,是胡適之校長找來的人一定不錯,可我們并不覺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師,不過是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青年人而已。
別瞧三妹年紀小,給她寫情書的人可不少。她倒不撕這些“紙短情長”的信,一律保存,還編上號。這些編號的信,保存在三妹好友潘家延處。家延死后,下落何處,不得而知。
有一天,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開來看,才知道是沈從文老師的信。第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當然,三妹沒有復信。接著第二封、第三封信,要是從郵局寄信,都得超重。據(jù)三妹說,原封不退回。第四封以后的信,沒聽見三妹說什么,我們也不便過問。但是知道三妹沒有復信,可能保存得相當周密。
我轉學到上海大西路光華大學(1929),這以后,沈從文究竟給三妹多少封信,我當姐姐的不好過問。是不是三妹專為沈從文編過特殊的號,這也是秘密。
大概信寫得太多、太長、太那個,三妹認為老師不該寫這樣失禮的信、發(fā)瘋的信,三妹受不了。忽然有一天,三妹找到我,對我說:“我剛從胡適之校長家里回來!蔽覇査骸叭プ鍪裁矗俊彼f:“我跟校長說,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校長笑笑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xiāng),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比眉奔t了臉:“不要講!”校長很鄭重地對這位女學生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三妹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以上是三妹親口跟我講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們兩姐妹都有了孫女時,偶爾談到“頑固地”“愛他”和“不愛他”時,三妹矢口否認跟我說過這些話。
光陰如箭,這箭是火箭。人過了二十五歲后,覺得日子過得比過去快上一倍,你有這樣的感覺嗎?一下子,半個世紀過去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我和三妹同年(1933)結婚,我嫁周耀平(現(xiàn)名周有光),她嫁沈從文;我和三妹同年生兒子,我的兒子叫曉平,她的兒子叫龍朱。盧溝橋事變,我們兩家分開。她老沈家住云南呈貢,我老周家在四川漂流,從成都到重慶,溯江而上到岷江,先后搬家三十次以上。
日本投降后(1946),張家十姐弟才在上海大聚會,照了合家歡。這以后又各奔前程。從此天南地北、生離死別,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一直到1956 年,有三家定居北京,那就是三妹兆和家,三弟定和家跟我家三家。算是歡歡喜喜、常來常往過日子。十年后(1966),猛不丁地來了個“文化大革命”,這下子三家人又都妻離子散。兩年后,北京三家人家只剩下四口人——沈家的沈二哥、張家的張以連、我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連連十二歲獨立生活,我的孫女小慶慶九歲。三妹下放湖北咸寧挑糞種田,聽說還和冰心結成“一對紅”。三弟下放放羊。我家五口人。兒子曉平、媳婦何詩秀下放湖北潛江插秧、種菜。我家爺爺(周有光)下放寧夏賀蘭山闕的平羅,撿種子、編篩子、撿煤渣,還有開不完的檢討、認罪會。大會多在廣場上開。有時遇到空中大雁編隊飛行,雁兒集體大便,弄得開會的人滿頭滿身都是黏答答的大雁大便,它方“便”人可不“方便”,洗都難洗干凈。我家有光幸虧戴頂大帽子,總算頭上沒有“鳥便”。有光跟我談起這件事,認為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趣的事。
本來也要我?guī)c慶跟著爺爺下放平羅的。我思想搞不通,不去,就不去,動員我也不去,也無可奈何我。我是嬌小姐,受不了那塞外風沙,也吃不下為三個人打井水、洗衣服、生爐子燒飯的苦。我一把鎖鎖上了城里沙灘后街五十五號大雜院里我住的房子的大門(原有五間半房子,上繳了四間)。住到中關村科學院宿舍兒子家,看孫女、燒飯,靠丈夫、媳婦三人給我微薄的津貼打發(fā)日子。真正不夠用時,我有好親戚好朋友處可借。雖然他們生活也不好,可他們總會竭力為我張羅。我一輩子怕開口問人借錢,這下子完了,只好厚著臉皮乞討,這也是人生應有經(jīng)歷。
過年過節(jié),我把十二歲的小連連接到中關村住幾天,慶慶就不肯叫他“叔叔”,瞧不起他。慶慶說:“我為什么要叫他叔叔,他只比我大三歲,他沒羞沒臊,還搶我糖吃。我不但不叫他‘叔叔’,也不叫他‘連連’,我叫他‘小連’。”我罵慶慶,太沒有禮貌。
有一次,我進城到東堂子胡同看望沈二哥。那是1969 年初冬,他一個人生活,怪可憐的。屋子里亂得嚇人,簡直無處下腳。書和衣服雜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處灰蒙蒙的。我問他:“沈二哥,為什么這樣亂?”他說:“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東西!笨伤p手插在口袋里,并沒有動手理東西。他站在床邊,我也找不到一張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邊。我說:“下放!?我能幫忙?”沈二哥搖搖頭。我想既然幫不了忙,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彼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闭f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1988年5月9日晚,初稿成于沈從文二哥逝世前24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