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晚清文學(xué)史上有一個人，先后評點過兩部小說名著，《紅樓夢》和《儒林外史》。此人叫黃小田，世居蕪湖。他自己表白，最服膺的小說還有《聊齋志異》。我因此猜測他也評點過花妖狐魅傳奇，可惜尚無實證。僅就蒲松齡、吳敬梓、曹雪芹這三位文豪看，黃小田的識見與趣味便非同尋常。魯迅名言，偉大也要有人懂。黃小田是懂得的。
他的父親黃鉞（字左田）是個書畫家，乾隆朝進(jìn)士，嘉道兩朝一品重臣，有《壹齋集》。黃小田家學(xué)淵源，能詩能文，兼擅填詞，年輕時到北京城做過官，年老時去上海灘避過亂，半生漂泊，自號萍叟。曾賦詩云：呵壁年年為感騷，腑中孤憤腕中毫。杞人淚盡天長醉，海國樓成地不毛。鐵聚六州爐枉鑄，金填巨壑浪空淘。書生紙上談兵事，滿鬢西風(fēng)首重搔。題為《秋感二十首》，這是第一首，見《禮部遺集》中的《萍軒小草》卷下，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同治庚午刻本。此詩寫于咸豐十一年辛酉（1861）晚秋，時作者六十七歲。全詩格調(diào)愴惻壓抑，腑中孤憤腕中毫自然包括評點《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他寫這首詩的時候，瘸龍文宗崩，二十七歲的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發(fā)動宮廷政變，僥幸攫得成功，開始垂簾聽政。中國災(zāi)難日趨深重，宜乎黃小田憂心忡忡乃至絕望。他針對第一百二回寫尤氏黃昏時途經(jīng)大觀園，覺得凄涼滿目，臺榭依然，女墻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加批道：此時未敗，已是如此光景，何況敗后？蘭亭梓澤，自古同然。語雖平淡，韻味悠遠(yuǎn)。黃小田生于乾隆最末一年，歷嘉道咸同四朝。對他來講，康乾盛世只是美麗的神話傳說，賈府這樣一個大家庭正從衰朽走向潰爛才是真真切切的殘酷現(xiàn)實。古來家國同構(gòu)，家國一體，家即國，國即家，海國樓成地不毛，象征意義不言而喻。曹雪芹簡直就是個讖緯師。像黃小田，一介文人士大夫，遭逢亂世，洞諳時務(wù)，不欣賞《紅樓夢》才怪。
我起意瀏覽《禮部遺集》是受宋慶中兄的直接影響。最近他寫成專著《紅樓夢黃小田評點研究》，命我作序，故不得不臨時抱佛腳，倉促補(bǔ)些功課。楊葆光讀過黃的《秋感二十首》，并有酬唱之作，即《守風(fēng)吳淞口和黃小田儀部丈（富民）秋感次韻》；見光緒癸未刊《蘇盦詩錄》卷一。黃比楊大三十五歲，兩公屬忘年交，雅誼殷殷，關(guān)節(jié)點俱載諸典籍。楊有興趣謄抄《紅樓夢》黃批，不是無緣無故的。關(guān)于楊錄黃評本，拙文著重引用過其中的一條批語：副小姐三字妙，正是恨他們大樣。有撰《癡人說夢》者，謂舊抄本作伏侍小姐，便無味。見第七十七回。這條黃批可證苕溪漁隱范鍇《癡人說夢》在道咸間真實存在過，可證甲戌、己卯、庚辰、夢稿、列藏、蒙府、戚序、南圖、舒序、甲辰、鄭藏諸脂本絕對不偽。職是之故，黃批使得香港李知其、曼谷張碩人所創(chuàng)脂本造假說的信從支持者很窩火，有人便干脆宣布《癡人說夢》是一部偽書，黃小田評本也不真，
還帶累土番變成了光緒朝新詞語。如此輕率的奇談怪論，我不得不予以反駁。慶中兄命我寫序，跟此事有關(guān)。
說來可恨，我與慶中素昧平生，到今天也還緣慳一面，僅文字神交而已。五年前，他參與滬上《紅樓夢研究輯刊》編務(wù)，一日賜函約稿，我倆便開始了魚雁往返。但我仍對他缺乏了解，只感覺他耿直、穎拔、刻苦，
學(xué)術(shù)上成績斐然，是一位引人矚目的紅學(xué)新秀。我對《紅樓夢》黃評本所采取的是一種實用主義勢利鬼態(tài)度，淺嘗輒止，不求甚解，言之汗顏。緣此， 當(dāng)慶中函告他正撰寫《紅樓夢黃小田評點研究》的時候，我感到格外欣慰，
心想終于有人肯下笨功夫、死功夫、苦功夫、硬功夫，為黃小田做些實實在在的事了。因貪圖先睹之為快，慶中以序相邀，我便未忍推辭掉。先前有朋友問序于我，自忖谫陋，沒敢應(yīng)承過。
果然不出所料，拜讀過電子版書稿，我不禁翹起大拇指。慶中是不會辜負(fù)讀者的。例如針對探春語：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禮的，早急了。黃小田眉批：一本作早急死了。查現(xiàn)存脂程兩系諸本俱作早急了，無一例外，唯獨《癡人說夢鐫石訂疑》記云：但凡糊涂不知禮的，早急了。（五十五回）案舊抄本，早急了作早急死了。 又針對寶玉語：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四個人的。黃小田眉批：四個人一本作兩個人。查程系諸本均作四個人，脂系諸本（夢稿與蒙府除外）則均作兩個人，指寶黛雙玉。按《癡人說夢鐫石訂疑》記云：也不短了咱們四個人的。（六十二回）案舊抄本，四 作兩。慶中斷言，黃批這兩處一本均指范鍇《癡人說夢》所記舊抄本。該舊抄本是個脂本，于焉再添新證。脂本乾嘉間早已存在， 更無疑矣�！栋V人說夢》何啻文獻(xiàn)著錄？黃小田批則為文字征引，鑿鑿似鐵石。此系雙重證據(jù)，即考據(jù)學(xué)上的雙保險。前已述及，黃小田讀過《癡人說夢》是有明文交代的，所以我認(rèn)為，慶中對黃批里這兩處一本的判斷非憑私臆，非憑孤證，極具說服力，完全可信。此等細(xì)入毫芒處，我既性懶才疏又粗心馬虎，眼光始終未到，故讀罷拍案稱奇，直欲浮一大白。他如《紅樓夢》與《儒林外史》黃批互證、楊錄本題識與《訂頑日程》互證、朱昌鼎《屯窩詩稿》與紅學(xué)逸事補(bǔ)證，盡皆有根有柢、有枝有葉、有本有源，而非凌虛蹈空之音、花拳繡腿之影。諸如此類，我這里不能一一枚舉，勞駕讀者自行驗證。胡適名言，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美國知識界特別是法學(xué)界有句口頭禪，Show me the evidence（拿證據(jù)來），而今成了全社會流行語。此即下馬觀景，腳踏實地，真刀真槍，無征不信。慶中正是這般履踐的。
遵循知人論世原則，慶中把重心放在基礎(chǔ)研究上，舉凡黃小田家世、生平、交游、著述及評點《紅樓夢》的具體時空與底本，都盡量考辨清楚，
并由此擴(kuò)展到黃仁、陳其泰、劉樞、張爾耆、韓載陽、張錫讓、張文虎…… 尤其是楊葆光；那些重要的黃批也都條分縷析，旁引曲證，務(wù)求明明白白， 于是新見迭發(fā)，異彩紛呈，斬獲是可觀的。該書價值非紅學(xué)所能拘囿，在《儒林外史》研究、晚清詩文與士人研究、文學(xué)批評史等諸多領(lǐng)域，亦足資參考。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慶中確確花了時間、下了功夫、吃了苦頭。他曾點校箋注《禮部遺集》，纂成《黃小田年譜》，兩項總計四十余萬字。今讀此稿，材料豐贍，證據(jù)扎硬，這跟前期工作密切相關(guān)。為了寫一本書，肯耗費六七載光陰，肯搜集這么多原始資料，肯反復(fù)斟酌、再三修改、長期打磨，實難能可貴。他是苦吟派，寧愿落伍，寧愿遲緩，寧愿守冷攤子，
寧愿無名無利。前賢所謂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庶幾近之。你尊重自己，就會尊重你所熱愛的筆墨生涯。你尊重讀者，讀者就會尊重你。你敬畏學(xué)術(shù)，歷史就會感激你。
慶中信里講得十分懇摯，渴望聽到批評意見。茲吹毛求疵，勉強(qiáng)拈出一項。竊以為，此書白璧微瑕，是作者未能赴南京博物院目驗楊錄黃評本原物。因之，有些斷語他不敢下，有些疑團(tuán)只得暫且懸置。若獲睹原件，
便底氣相對充足，無須過度躊躇，另外還有可能發(fā)現(xiàn)別的學(xué)者留意不到處， 譬如該本與《訂頑日程》手稿字跡異同，從而將相關(guān)論題引向深入�？紤]到真贗之類糾紛，鑒定原件當(dāng)屬必要。慶中已意識到這一層，曾切實努力爭取過，甚至找了南博副院長，但那不是一樁易事。四年前，中央民族大學(xué)曹立波教授曾親口相告，她偕一位女弟子聯(lián)袂嘗試過，正是要查閱南博藏楊錄黃評本原件，結(jié)果就未能如愿。據(jù)說南博確有實際困難，倒不必責(zé)備。孟浩然詩：峴山不可見，風(fēng)景令人愁。勿論如何，對研究者而言，未見原物究屬遺憾，今只好從長計議了。我常想，做學(xué)問的那種最高境界，恰像珠穆朗瑪峰頂，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也不失為苦中作樂的一份塵囂禪趣。愿與慶中共勉。
慶中兄瑰才卓犖，正當(dāng)克壯之年，自不會以這一部專著為限量，當(dāng)然還應(yīng)寫出更多、更好、更厚重的新作品。相信讀者是普遍期待的，我也歆羨企冀。爰贈一絕云：
石頭記夢太糊涂，考據(jù)看君盡自如。即此多情黃葉落，端宜雪夜著新書。華陽老人詞：多情宋玉，值西風(fēng)搖落，悲秋時節(jié)。異域入冬，卻滿城秋色。

沈治鈞
2018 年11 月19 日亞特蘭大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