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序 言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自知并非作家，多年婉謝了一些朋友、學(xué)者如劉再復(fù)、柳鳴九、林建法以及一些出版社的盛情提議和邀約，堅持不出版什么散文集。但這次卻居然放棄了這個堅持，連自己也沒想到，真非始料所及。這實在是拗不過楊斌、王煒燁、馬群林諸位的過分垂青，鍥而不舍地再三勸促，說學(xué)者也可以有學(xué)術(shù)性散文，特別是只通過一次電話還沒見過面的馬先生，非常認(rèn)真非常積極地多次寄來多種編選目錄。然而，我始終不知道如何決定、如何編選是好，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學(xué)術(shù)性散文，于是，只好順?biāo)�推舟，請馬群林先生代勞編選。馬先生去年曾幫助我編輯了青島版的《人類學(xué)歷史本體論》，數(shù)年前還頗費心力編了一本我的《短章集》，我覺得難免有斷章取義的語錄之嫌，堅持不表態(tài)、不干預(yù)、不審讀即表示完全不負(fù)責(zé)任。這次不同，我既同意，便應(yīng)與馬先生商量討論，但我也只是勉力應(yīng)對，匆促決定，確實是不能仔細思量、考慮、斟酌了。

例如，把我書籍中的序跋和正文中的某些段落、字句抽取選編或摘編出來，作為散文，收入此集，我雖然最后點頭稱是，但心中總覺不安不妥，因為那只是些理論觀念，特別是馬先生從各書中摘湊編撰而成文的那十多篇，好些出自對話，并非文章，根本談不上其為散文，盡管都經(jīng)我看過，我也做了一些增刪修改，但如一些序跋、選編一樣，仍然并非散文，我也只能瞠目以對，無話好說，沒有什么足夠的理由和辦法來分辯了：誰叫我散文寫得太少了呢，不湊上這些，便字?jǐn)?shù)不足，無法成書，也辜負(fù)了編摘者費了不少心力的一番好意。而且，我那幾篇所謂純散文，也大多是熟人催稿，信筆涂鴉，雖有實情，仍欠文采，自己也不甚關(guān)注；至于馬先生的編后記，雖也經(jīng)我看過，但并不完全同意；所有這些，自覺年歲已大，不想再多加思慮，就只好都由它去吧。

馬群林先生作為編選者，曾賜尋求意義作為書名，我雖未接受，但我這一生倒的確是在尋求意義：生命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以及其他一些事物的意義，發(fā)而為文章、論說，也是在尋求意義。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說過，人生本無意義，但人又總要活著活下去，于是便總得去追尋、去接受、去發(fā)明某種意義，以支撐或證實自己的活，于是，尋求意義也就常常成了一個巨大而難解的問題。例如今天我這些文章、論說以及這本尋求意義的書的意義到底何在呢？一想，也似乎很不清楚了，于是，唯讀者品鑒批評是幸。

這里既談到個人，似可順便提及一個問題，即我多次發(fā)現(xiàn)有好些關(guān)于我的流言、傳說，有好有壞，有美有丑，卻絕大部分，均為虛構(gòu)。我不做自述，不愿將諸多痛苦記憶和各種悔恨再次喚醒并存留，所以也堅決不支持為我作傳；我愿更寧靜地走完這孤獨的人生旅程;但雖守生前，卻難保死后，也難免這些流言、傳說會作為材料。因之借此機會重申一次：除我生前認(rèn)定的詩文、話語、史實、情況外，其余包括親屬之所言說、友朋之所贊罵，均不足為信，宜審慎鑒別。我非常驚嘆一些人想象豐富，甚至能編造出完全子虛烏有的事跡，使我常得不虞之毀譽，毀固不樂意，譽也不敢當(dāng)，因均不符事實。當(dāng)然，毀譽由人，自知在我；身后是非，更無所謂。但即使如此，仍應(yīng)對此生負(fù)責(zé)，乃做此聲明，如蒙注意，幸甚至焉。

此外，馬群林先生為此書插入圖片四張，以表鄙人業(yè)績和生活，與散文也無干系，但我閱后仍生感慨：年華不再，去日苦多。雖初中便讀過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曹丕）的名句，但我常說，聲名再大，一萬年也如塵土；何況我等如此渺末之名，瞬間即如灰燼。當(dāng)然，所謂三不朽主要并不在個體聲名，乃在個體聲名作為范例也融沒其中而為人類獨有、世代承續(xù)擴展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不朽，這或許也可作為某種人生意義之所在？家中懸有睡醒方知乏，人衰不計年之竹聯(lián)以頹齡自勉，下聯(lián)亦有悟透不覺空之意：萬年畢竟太久，此刻生存重要；雖世局變異但真理長存，愿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此序。

李澤厚

2017年丁酉夏日于異域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