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朋友群里彈出來一條徐朗的消息，他進群已經(jīng)許多天了，今天破天荒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我們以為他是我們之中最開朗、最快樂的那一個，再聯(lián)系上他，是通過一場葬禮。我和他曾經(jīng)是無話不談、親如手足的八拜之交，在以為被遺忘的過去，我們在蘇格蘭有過一次鄭重其事的未來之約。許多年過去了，我們默許了雙方從彼此的生活里徹底消失，用遺忘填滿思念的空洞，讓懊惱順勢化成反復(fù)探查彼此生存痕跡的線索，嫉恨著，思念著，遺忘著。群里的幾個人忙著和他熱絡(lu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愛丁堡看初雪的那天，所有人都期望著能發(fā)生點兒什么事情，好讓對方變得像自己期望的那樣開心�？粗�這個沉寂了許多年的群重新熱鬧起來，我卻反反復(fù)復(fù)地在輸入和刪除間滑動著我的手指，最終看著滿屏@我的信息，沒打出一個字。我早就知道，像我這樣對感情過于較真兒的人，往往會帶來傷害，無論是自傷還是傷及他人。最后，我關(guān)掉手機，倒也落得一片寂寥清凈。
　　但我也無法再入睡，我反復(fù)地想起從前。凌晨三點，夜涼如水，明晃晃的月光給都市披上一層銀紗，我站在高樓上望著山巒起伏處，幻想著另一種黑暗世界里的別有洞天。我已經(jīng)這樣蠢蠢欲動了許多次，今晚便索性一個人開著車晃悠到山下。寬闊的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暖色調(diào)的路燈讓世界多了一絲被慰藉的意味。這些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一個人居住的夜里，人太孤獨的時候，便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古怪的趣味，我慶幸我是這一類。假如我今晚沒有這樣出門，那現(xiàn)在我一定定格在某一個恍神凝望黑暗走廊的瞬間，或者在書房里探尋著叔本華要么庸俗，要么孤獨的下一句獨白，看它是否還能賜予我應(yīng)對未來深不見底的黑暗時的某種英雄氣節(jié)。
　　我把車停在山下路口的一側(cè)，裹緊身上單薄的外套下車。一陣北風(fēng)在耳邊急速掠過，半干的劉海細碎地打在額頭上，枯木叢里傳來幾聲枝條折斷的響動，隱約能聽到城市邊緣汽車加速時引擎的聲響。這世界孤單的靈魂們一定在以某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陪伴著彼此，這不一定非要等到窮途末路的那一天我們才可以理解。深山里傳來一陣夜梟的叫聲，這一切都給初冬深夜的這場一個人的冒險陡增了無限可能。我第一次開車到山的這一端，遠途讓這里成為鮮有人來探尋的區(qū)域。一開始道路兩側(cè)還沒有樹木，銀色月光把石子路打磨成一條通天綢緞，我興奮地順著道路往上走著。這讓我想起了《哈爾的移動城堡》里的情形，一個人在失去一切后跑到荒野里找尋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然后那個決定徹底改變了生活的軌跡。
　　人在世間，悲劇和孤獨注定是我們無法抗拒的內(nèi)在吸引，這是人性所為，和悲觀、家庭、教育并無太大關(guān)系，哲學(xué)里一直據(jù)理力爭的某種精神寄托，也是一樣的。我停在山腰間一片光滑的石壁上，斜倚著，越過一層薄霧，望著都市里的燈火輝煌。那端一定有一個像我這樣的男孩，此刻在窗前望著山巒這一邊，思索著一些盡可能讓自己理解和接受生活的問題。他或許也像我一樣，知道這種生活方式和過去息息相關(guān)。我驚動了一些螞蟻，它們慌亂地爬到我的手背上。自幼獨處的好處就是，長大后能輕而易舉地擁抱全部的孤單。少不更事時，家人就常常把我鎖在家里，那時候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花園里捕捉蜜蜂，或者用熟食引誘螞蟻，再觀察它們交頭接耳地通報信息，最后它們會按我策劃的那樣，成群結(jié)隊地來搬運食物。我用水給它們制造麻煩，再用木枝給它們創(chuàng)造捷徑，我像上帝一樣預(yù)知、安排和操縱著它們的命運，這能讓我獲得無限滿足。再后來，在私立學(xué)校一個人住的宿舍里，我夜夜抱著枕頭，躲在窗簾后面偷看同學(xué)們嘴里說的女鬼出沒的鉛球場。我們是最好的伙伴，我們親密如家人，我們在父母永恒缺席的世界里如影隨形，寄居取暖。一個口誤、一個無心的玩笑都能讓我們津津樂道許多天。如今再想起來，那些瑣事竟然可以支撐起今天的許多信念來。你看，我總是這樣無休止地說起過去，遺忘假若能用反復(fù)銘記的方式提醒，那它從來都不簡單。
　　休息夠了，再往上走，我進入一片叢林之中，月光暗淡了許多，斑駁的樹蔭拼湊成模糊的痕跡，像這些年的生存痕跡，和許多人，在世界不同的經(jīng)緯度上，因為許多事，編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這張網(wǎng)上有的地方脫了線，有的地方打了結(jié)，有的地方卻因為脫了線后再次捆綁變得越發(fā)牢固。我們時常周旋于其中，想不透、解不開，但一直試圖打破某一種趨于認命的所謂常理。再往前繼續(xù)走去，我終于進入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森林之中，沒有被照明的世界，像極了在蘇格蘭的日子。那是一段被黑暗包裹的明亮歲月，我們初識于時差七個或八個小時的異國他鄉(xiāng)，在鄉(xiāng)音濃重的斯特林，因為夢想、期望、命運交會在一起，懂事之前，情動以后的所有搖擺不定也有了結(jié)局。在蘇格蘭的日子，像國境以南的深海里的暗夜泅渡，但只要還有些許的詩意，就讓我相信那會是我成年后做的最后一個美夢。等我們離境那天，所有的事情大多會按我們計劃的那樣去演繹和發(fā)展。就像今天這樣，我只身一人在寒冷中消磨著冬夜。微博那端曾經(jīng)的摯友新婚不久后離了婚，帶著女兒穿梭在澳大利亞的春天里，曾經(jīng)和我圍爐夜話的她在朋友圈發(fā)布了新餐廳的照片；而另外一個她在秀場結(jié)束后，給我寄來在蘇黎世街頭買的一瓶新款香水。然后，我們又全回到了一個群里，建立了屬于我們幾個人的小社會，延續(xù)起從前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情緣。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活成了曾經(jīng)計劃的樣子，但每一次聊天都會一直談?wù)撛谒固亓值娜杖找挂�，那段非黑即白、動心忍性、曾發(fā)誓離開后永不再提的歲月和往事。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都懷念那些日子，那是自己成長最快的歲月。在經(jīng)歷了那一段如煉獄般的歲月后，在未來，我們肯定會講述起來的，就像這一次一樣。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一件東西的時候，我們唯一還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組成我們生命的不是美好未來和不可探知的意識或者永恒，而是往昔的細節(jié)和深刻感受絕望或是滿足。這樣一個人外出爬山，在暗夜里順著流光熠熠的痕跡找尋從前的自己和印記，也會變得意義非凡。我繼續(xù)往前艱難地走著，森林的盡頭有一片蒼涼的白色月光，越過那片白月光往上再步行上一小程，我應(yīng)該就能到達山腰的平坦處。東方的天色開始隱隱通透起來。
　　我的腳下反復(fù)傳來枯葉和枯草掠過鞋子的聲響，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但越快我越能感覺到自己無限的焦躁和傾訴欲望。那些曾預(yù)期永恒告別的時刻，在沉郁許久之后，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像所有電影或小說中的情節(jié)，而策劃的人卻是我們自己。事情不該像那樣任由誤會去發(fā)展，我們不能再任由自己的情緒和任性去構(gòu)建我們的真實未來。
　　我從來不厭倦孤獨，但今天卻覺得異常寂寞。寂寞和孤獨的差異可能在于，寂寞是找不到前行的目的地和方向，而孤獨是在一個人的世界里絕美地淪陷。所以，今天徐朗的再次出現(xiàn)，可能使我錯誤地把寂寞當(dāng)成了孤獨，但一切似乎還為時未晚。我走到了那簇白色月光下面，抬頭望著天空中星羅棋布的繁星，想起那次我們在雪地里呵氣談心的模樣，我還記得像黑曜石一樣的眼珠里閃動起細碎火光的時刻。我們幾個人本就來自五湖四海甚至不同的國家，我們從未預(yù)期過友情能在我們身上如此熱烈地產(chǎn)生。上天在許多年后給了我們一個解開當(dāng)年誤會的機會，或許這其實不是一個誤會，這得看當(dāng)年身處其中的我們想看到的是哪一個版本的結(jié)局，但至少，我理解和經(jīng)歷的版本是一段這樣的往事，我沒要求過任何寬慰和致歉，我沒遺忘過。
　　眼前的光亮突然消失了，一片烏云快速掩蓋住了月亮，沒有了窸窣響動的聲音，幽深成了黑暗的利器，黑暗籠罩在大地上，一切都像極了往昔彼此凝望的黑眸。那時候，在黑暗里我們都可以探尋到光亮，那一簇簇夏日蕨類的氣息時至今日都是我生活的香調(diào)；那些日子，我曾自負宣誓，信誓旦旦……黑暗里，我不愿意再像這些年一樣，只身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然后在很遠很遠的未來懷念起很遠很遠的曾經(jīng)，我需要折返。事實證明，發(fā)生在我們幾個人之間的事情，只要彼此都愿意，是能回到過去的�，F(xiàn)在，大家都在等我，等我說一句你好或者你好嗎后，我們便能獲得一串兒鑰匙，這里面一定有那一把開啟過去的萬能鑰匙，只看最后我們選擇哪一把去開門。
　　我轉(zhuǎn)身，往山下急速走去，樹木交錯間，月光再次投了下來，落下團團光斑。我回到車?yán)铮�打開暖氣，急忙掏出手機，我打開朋友群回了徐朗出現(xiàn)后的第一條消息：你還活著？
　　凌晨，沒人回復(fù)我的消息。我驅(qū)車回家，越過河流等紅綠燈的時候，手機彈出了一則好友添加提醒，備注內(nèi)容是：你就當(dāng)起死回生吧！
　　我通過了請求，把車停在一條紅色楓葉大道上，我準(zhǔn)備給他發(fā)一句你好嗎，但還是把嗎字刪掉了，變成一句陌生人初次見面的問候語：你好！
　　如果你還是這樣，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聯(lián)系了。我能想象此刻他在家里吧臺或者陽臺點著香煙給我打這幾個字的表情。
　　這種話說了那么多年，還不是再聯(lián)系上了。徐朗，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浦東機場見面的樣子嗎？我沒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說著我自己想說的，事已至此，如果能真做到不再聯(lián)系倒也算是奇跡。
　　突然，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我接通了電話。那端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只是多了些沉郁，他說：記得，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也直接省去了寒暄的客套環(huán)節(jié)：我能把所有的事情再理順一遍嗎？人死不能復(fù)生，但友情是不是能有條別的出路？
　　呵呵，跟你聯(lián)系我都能死而復(fù)生了，那你說說看吧！他的聲音似乎沒了往日那份開朗。
　　如果，如果我說完，最后我們還是不能解開誤會、原諒彼此，那還按曾經(jīng)約定過的，老死不相往來，你能做到嗎？我說完后，感覺到一股窒息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喉嚨，我一直能體會我所謂生活里的不可抗力因素很大一部分來自那個潛意識里的自己某一個痛恨著現(xiàn)在的我，我希望在這一點上，你永遠不要告訴我你對此深有體會。我把車窗打開。
　　你在外面？他冷冷地問道。
　　嗯，你答應(yīng)我，如果還是不能原諒彼此，就按約定的不要再出現(xiàn)在彼此的生活里，無論遭遇了多大的磨難，即使像這次一樣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要再聯(lián)系！我說完氣得整個人都在發(fā)顫，這件事只有一個真相，也只有一次被說明白的機會。
　　他遲疑了一會兒，對我說：你關(guān)上車窗，找個安靜的地兒停好車，我聽你說。
　　我把車掉頭停在河邊，關(guān)了空調(diào)，打開天窗。四周密布著天亮前的寒氣，一層白霧從山丘遠處升起，從天窗看出去，還有幾顆星星鑲嵌在深邃微白的天空中。我對他說：我現(xiàn)在看到好多星星，每次天亮前，我都會想起我們在英國奮筆疾書的日子，今天也一樣。
　　那是你們，我陪著你的時候，都是自己在一邊打游戲或者玩兒。我現(xiàn)在也看著窗外呢，沒看到你說的星星，只看到天空和一整片海。他說完后，我聽到他打開易拉罐的聲音。
　　你還記得你為什么去英國嗎？我問他。
　　記得，我去找我女朋友，不對，前女友。不像你們，都是去求學(xué)深造，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出息��？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樣，可能他自己意識到了我的沉默就是在告訴他我對某一方面的他的厭倦，便長長嘆了口氣。
　　現(xiàn)在重情重義的人這么少，你是其中一個，我怎么會覺得你沒出息？我們從浦東說起吧，那年上海冷得很早……我說著，把座椅往后放平，看著天上隱隱閃動著的星辰。
　　我們憎恨彼此、無法遺忘、試圖原諒、不愿錯過的故事就是那樣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