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現(xiàn)實是緯線，歷史是經線

這是我的第一本自選集。身邊的作家朋友好多都出全集了，我還只有自己的那些單行本。這有點像養(yǎng)了一群孩子，長大后他們就各奔東西了，家長一時還沒有能力將他們重新召集在一個屋檐下，濟濟一堂，把酒言歡。不過倘若有的孩子長得丑、命運多舛，一來到這世界上就默默無聞，再怎么打扮也還是那個樣，反倒顯出家長袍子下的短來，則不如各安天命的好。不客氣地追問：在這個大家都在手機上閱讀的時代，有幾個人讀完過一套全集之類的大部頭？我私下認為，全集一類的東西是自己對自己（或者也是別人對你）蓋棺論定。對那些寫作一輩子的老作家，則是一件大好事。我現(xiàn)在尚能寫下去，因此接到天地出版社湯萬星先生的電話，說是為我出版一部自選集，便認為這適合我目前這種狀態(tài)有一些作品可資再談，還有更多的不足教人不敢放棄，尚需繼續(xù)努力。

選編這本自選集有如沙場點兵，夠格的就上，老弱病殘的則束之高閣。湯先生囑咐我各種文體的都選一些，但我這十多年來潛心于長篇創(chuàng)作，對中短篇小說、散文等文體幾乎染指不多，甚至也寫不好了。早年起步階段倒是從寫中短篇開始，但現(xiàn)在展卷讀來，常常汗顏。多么幼稚、多么膚淺、多么憤青，多么多么地羞于見人。既然是自選嘛，剛好給了鄙人騰挪躲閃的空間，好貨擺在上面，殘次品深藏于書房。這也是一種讓各位看官可以理解的藏拙吧。

吾輩亦晚，歷史進入 21 世紀了，才開始慢慢悟得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三昧。藏地三部曲是在新世紀的鐘聲敲響之際開始田野調查、采訪構思并寫作的， 這三部書一寫就是十年。現(xiàn)在看來真該感謝這十年，人還不算太老，既有激情也剛剛學會有點理性，雪山還爬得上去，在藏區(qū)的高原上還不會感到缺氧， 酒自然是還敢和我的那些康巴朋友們拼。這是人生最敢拼搏的十年，也是最為美好的十年，沒有去經商，也沒有去做官，只是潛心寫作，過著天不管地不收、姥姥不疼爺爺不愛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一個作家最好的狀態(tài)或許就該是這樣，上帝安排你在最佳的年華做最恰當的事情。當然好日子并不是天天都有，再好的作家也有跟現(xiàn)實妥協(xié)的時候。只是當他認輸時，如何保持住應有的體面和尊嚴，才最為重要。

藏地三部曲有百余萬字，本自選集因為篇幅限制，只選了 35 萬字左右，每部十來萬字。這是一件剔骨去肉的工作，自己把自己搞得內心鮮血淋漓。但為編者和讀者著想，我還是盡量在每部書里保持了故事和人物命運的邏輯性和閱讀美感。我不想讓讀者讀來一頭霧水，他們能讀這本書，已經是對一個寫作者最大的尊重，所以我也理應尊重他們。不敢說經過壓縮的作品就是故事和文字的精華素，但至少可以讓讀者看到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歷程，看到我所反映的藏區(qū)歷史與現(xiàn)實、宗教信仰與民族文化的某個側面，看到某些我所描繪的人物躍馬橫槍、浪漫血性的身影。

我不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寫作者，我追求講故事的不同方式，也就是批評家們所說的文本意識。但在藏地三部曲以及所選的兩部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中，這種文本意識不得不被打破。這就像在一個不大的空間里，一個拳師只能按套路來，無法自由發(fā)揮一樣。尤其是在《悲憫大地》和《吾血吾土》中， 當初寫作時刻意追求的文本風格和結構創(chuàng)新只得讓位于把故事輪廓和人物命運大體展現(xiàn)出來就好。這里順便啰唆兩句，本自選集所選的兩部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是我在走出藏區(qū)后，從 2011 年開始對我們民族抗戰(zhàn)歷史的一次再發(fā)現(xiàn)和重新書寫。我現(xiàn)在已不敢輕易再回藏區(qū)，不是酒量不行了，而是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或者是隨著年歲增長，沒有了當年的激情與浪漫）。當一個人頭發(fā)胡子都開始發(fā)白時，他或許應該去讀一讀歷史了，而作為作家，也理應該有些歷史感和滄桑感。過去我在大地行走尋找靈感和創(chuàng)作的源泉，現(xiàn)在我在典籍和對歷史老人的采訪中找到寫作的資源。現(xiàn)實是緯線，歷史是經線，我在自己所處的坐標中瞻前顧后。既追尋那些飄逝的硝煙，發(fā)掘那些被遺忘或遮蔽的記憶，也觀照當下浮躁的人心，以及時代的變遷。我筆下的抗戰(zhàn)，不是那種攻城略地、殺敵三千甚至褲襠里藏著手雷的抗戰(zhàn)，喜歡看抗日神劇的讀者或許會失望。我更專注于寫文化的抗戰(zhàn)。無論是《吾血吾土》還是《重慶之眼》， 各位看官將會看到在戰(zhàn)爭年代那種凜然屹立的士氣。士者，有文化的讀書人也。士心不倒，民心從之。中華民族古往今來抵御外辱之歷史，概莫能外。

行文至此，不失謙卑地為自己作一次廣告，有讀完此自選集不甘心者， 或尚需細讀者，可再去書店或網上購買原版本重讀之。否則，自選本的意義安在？感謝上帝，所選之書目前仍在不斷再版，還沒有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被淹沒得無影無蹤。一本小書在世上尚有立足之地，書就沒有死，作家也就還幸運地活著。

丁酉年秋于昆明滇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