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原北京大學副校長、歷史學家何芳川教授在13年前接受國家清史委編譯組三位同志采訪時就提出:我們畢竟是21世紀的中國學人,應(yīng)該站在21世紀的高度來寫清史,搞清史的人手里要有一面世界史的鏡子
在他看來,
中國的皇帝對內(nèi)都非常殘暴,但對外卻有一副儒家天朝大國的和善和友好的面孔。
過去我們一般通史中的清史,往往偏重于政治史,而文化史和經(jīng)濟史只是點綴或鋪墊。
他建議,
我們一方面要看到康乾盛世在中國歷史上的進步、積極的東西,它的功勞,同時也要看到它在中國歷史上的消極的、負面的東西,如文化專制、文字獄等等。從制度文明來說,1640年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開始,在清朝建立的前四年,到1688年結(jié)束,正好在康熙的時候,他們開始過上好日子了。兩次革命把英國的制度文明的問題解決了。18世紀80年代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1789年法國大革命,在制度文明方面,人家完成三大革命的時候,我們卻過著一種天朝無所不有的生活。在思想領(lǐng)域,伏爾泰、孟德斯鳩……多少大思想家,人家在那里百花齊放、群星燦爛的時候,我們在搞文字獄,這個反差多大!
他還說:這個雍正殺人非常多,很不好,F(xiàn)在卻說雍正很勤政等等。我覺得再寫這個清朝分期,要以世界歷史的發(fā)展階段作為重要參照系來寫。
2002年及2005年筆者分別專程前往拜訪王鐘翰、戴逸兩位清史大家及高翔先生時,兩位清史大家和高翔先生除了熱情鼓勵我繼續(xù)深研雍正繼位專題外,也都建議應(yīng)關(guān)注對雍正帝統(tǒng)治思想、雍正帝制度、政策的研究。
早在2004年時,戴逸先生就指出:清軍入關(guān)是1644年,距離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已經(jīng)一個半世紀,……當時中國也是處在十字路口,也有可能選擇西方文化。作為統(tǒng)治者的滿族,處在文化的后進的地位,它要學習先進文化。當時,它面臨的先進文化有兩種,一個是西方文化,一個是漢文化。它和西方文化接觸很多,也知道它的好處,為什么沒有更多地選擇西方文化?這也是一個歷史之謎吧。后來,完全走了漢化的道路,而且越來越漢化?磥,它不是沒有可能選擇西方文化,它有機會選擇,但它沒有更多地吸收西方文化,而是走了單純漢化的道路。如果稍稍吸收一些西方文化,哪怕像日本一樣,出現(xiàn)一個蘭學,那中國歷史的道路肯定會不一樣。
中國走的道路依然是漢族的傳統(tǒng)道路,沒有吸收西方的先進文化。這是歷史事實,清朝從一開始就面臨著政治和文化選擇,一開始就面臨著西方文化,這是其他朝代沒有的事。
這樣看來,清朝尤其是康、雍、乾三帝在機會選擇上,應(yīng)具有優(yōu)先權(quán)?滴醯鬯坪跻汛蜷_了半扇窗,而雍正帝卻又很快就把這扇窗關(guān)上了。
時下,只要一說起雍正帝,人們似乎已對他相當熟悉,不就是那位勤政、改革、務(wù)實、果斷、剛毅、奮發(fā)有為,卻又背負種種罵名、忍辱負重的歷史人物嗎?其實,無論對雍正帝繼位真相之研究,還是對雍正帝其功過是非之研究,遠并未到此為止,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第一,30多年來,讀者看到、聽到的,幾乎全是對雍正帝的一片叫好、贊譽聲。卻很少見有人發(fā)問:雍正帝執(zhí)政13年,他把中國引向何方?他執(zhí)政13年,中國的國際地位與其前任康熙帝相比較,究竟是提高了,還是倒退下降了?
第二,也很少見有人發(fā)問,他執(zhí)政13年,其民生狀況與前朝前任康熙朝、康熙帝相比較,究竟是提高了還是下降倒退了?當然也很少能聽到或看到有人用史料用數(shù)據(jù),把雍正帝、雍正朝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文化、民生、民輿等,與前朝前任康熙朝、康熙帝作一個全面比較。
而如果不提問、不研究雍正帝執(zhí)政13年,最終把國家引向何方;不把雍正帝統(tǒng)治13年下的民生狀況與前面康熙朝、前任康熙帝作比較究竟如何,只講雍正帝如何勤政、如何務(wù)實,筆者以為,這是在舍本逐末,是把對歷史人物的研究、把歷史研究最根本的東西舍棄掉了。
試問,雍正帝所勤政的那個政、他務(wù)實的那個實,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他勤政只是實現(xiàn)了個人獨裁比前任更大更強,國家的國際地位與民生并不比前任更高更強,對他的一片叫好贊譽是否會言過其實了呢?在評價某個帝王(而非普通人物)勤政、務(wù)實、改革、奮發(fā)有為等美譽時,還要不要認真審視-下這位歷史人物、這個歷史時代的歷史走向如何?
何為國家的歷史走向?國家與子民的生存現(xiàn)狀與國家的發(fā)展方向、發(fā)展趨勢也。
對雍正改革型皇帝的改革應(yīng)當怎么評價,著名清史專家馮尓康教授近年曾作過這樣的總結(jié):(雍正帝的)這些改革是在傳統(tǒng)社會制度內(nèi)進行的,是從維護這種制度出發(fā)的,而這種制度已經(jīng)進入了它的晚期,時代已不允許它作出較有深度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所以改革的成果是有限的,不宜于夸大。
然,時間僅相隔幾年,2009年,馮先生又提出了另一種評價:十三年的政績比在位六十一年的康熙帝有過之而無不及。雍正帝將精力、時間全都交付給朝政了。
究竟雍正帝的改革的成果是有限的,不宜于夸大?還是雍正帝十三年的政績比在位六十一年的康熙帝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不僅事關(guān)對康熙帝、雍正帝的歷史評價,還直接事關(guān)對歷史經(jīng)驗的借鑒與歷史教訓的總結(jié),不能不認真對待。
電視劇《雍正王朝》熱播后,雍正帝是累死的贊語,一下子鋪天蓋地、不絕于耳,名揚中外。
雍正帝真的有那么神圣、那么完美嗎?試問,古今中外的歷史上,有哪一個皇帝是累死的?唯獨雍正帝是累死的?事實上,雍正帝之獨裁、閉關(guān)自守、個人奢侈、文字獄,都遠勝過康熙帝的;雍正的天下觀、國家觀、君臣觀、經(jīng)濟觀、人生觀、價值觀,乃至倫理觀,并不見得比康熙帝更先進、更開明;雍正朝執(zhí)政十三年,國土大量流失,人民生活水平并不比康熙朝好。
秦始皇焚書坑儒,但他推行了字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倒也是實實在在的改革,是符合國家進步,符合歷史發(fā)展,也是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雍正帝也作了一些改革,但雍正帝真正想要改的,是廣大官僚、千萬子民對他還不夠忠,要改;是廣大官僚、千萬子民對以皇帝的是非為是非,或以皇帝的好惡為好惡上,表現(xiàn)得還不能令他滿意的人、事、言行、結(jié)果,這些都要改。雍正帝推行密折制、建軍機處、搞秘密立儲,其最終目的全在此。雍正帝、秦始皇都是封建帝王,都實施了某些改革,出發(fā)點與落實處則是有所不同的,改革的歷史成果也是很不相同的;秦始皇也搞獨裁,但他推行字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度量衡,這與個人獨裁就并無直接聯(lián)系。雍正帝推行密折制、建軍機處、搞秘密立儲,都與個人獨裁有直接聯(lián)系。而秦始皇是公元前200多年的人,雍正帝是秦始皇之后1900多年的人。雍正帝之改革,與1900多年前秦始皇之改革,孰優(yōu)孰劣?
中國歷史,不僅中國人在研究,外國學者也在研究。歷史研究,是可以跨學科、多學科,互動互補、取長補短的。1976年,美國著名經(jīng)濟學家保羅·薩繆爾森在其著作中提問:世界上為什么有些國家富,有些國家窮,至今還沒有令人滿意的解釋。
美國哈佛大學的戴維·蘭德斯先生將保羅·薩繆爾森的提問又向前推進、又再往深處更為具體地追究了一步。他指出:16世紀的中國認為自己居于世界的中央,它的成就是其他國家無法比較的。正是這樣一種文化的優(yōu)越感,加上狹隘的自上而下的專制,使中國成為一個不圖改進、怠于學習的國家,在工業(yè)化時代落后了。
筆者以為,清代前期,雍正帝身上的那種文化的優(yōu)越感,其狹隘的自上而下的專制,遠比康熙帝更為濃厚、也更為強烈。這種看法竟與萬里之外美國哈佛大學的蘭德斯先生不約而同。
蘭德斯先生認為:康熙大帝在探求西方種種事物方面,在中國人之中是最為開明,好奇心最強,少數(shù)有遠見的官員和至少一位皇帝(如康熙帝)明白:學習這些新事物,帝國將受益匪淺。而一千年以前,中國人在世界上遙遙領(lǐng)先當然也領(lǐng)先于歐洲。有些人會說在其后的幾個世紀里中國一直保持著這種優(yōu)越性。為什么中國后來失敗了呢?
蘭德斯先生還舉了一個很小的、卻是耐人尋味的例子:(當時中國)有人居然說顯微鏡徒見其表……而不究其里。
蘭德斯先生繼續(xù)指出,大清帝國動蕩不安,人民過著悲慘的生活,官吏們拉幫結(jié)派,統(tǒng)治者的位子岌岌可危。請記住清朝(16441911)最初是由滿族人建立的。大約只有100萬人口的這個小小的游牧民族,奪取了億萬人的泱泱大國的政權(quán),并且統(tǒng)治了他們兩個半世紀。蘭德斯先生的這個觀點未必全對,美國本身也是從8年南北戰(zhàn)爭中得以統(tǒng)一的。
蘭德斯先生也承認:新王朝建立的頭幾年,情況有改善。天下重新太平,一切井然有序,糧食供應(yīng)跟得上需求。糧食產(chǎn)量的增長是歐洲對這個自以為萬事不缺的民族最了不起的禮物:新的作物(土豆、甘薯、花生)能種植在本來土壤貧瘠的山嶺地區(qū)。但此時中國人口也急劇增長這恰恰符合傳統(tǒng)的馬爾薩斯理論當糧食供應(yīng)難以再升高時,饑荒、內(nèi)亂便又出現(xiàn)了。康熙大帝(在位16621722)尸骨未寒,動亂就開始了,最初很容易就被鎮(zhèn)壓下去,但后來的動亂又如同積聚的暴風雨,越來越嚴重。
蘭德斯先生所說的動亂,顯然是指雍正帝,又不僅只是雍正帝。因為,中國在1000年以前是世界的中心,是地球上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帝國,約300年前仍是人們贊嘆的目標,此后卻沒落到受人譏笑與憐憫的境地。
蘭德斯先生說的300年前的中國,正處于清朝時代。人們常說,落后要挨打。殊不知,不與時俱進,與世界潮流脫節(jié),卻又自我感覺良好,盲目自大,不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歷史、文化再悠久,國庫再雄厚,也還是會落伍、會落后。
筆者試作以下思考,期待中外方家教正:
乾隆時代,中國GDP世界第一、中國國庫(戶部)白銀存量世界第一、中國進出口總量世界第一、中國人口數(shù)量世界第一、中國軍隊數(shù)量世界第一。中國是十六七世紀當仁不讓最富庶、最強大的國家。然而,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是當時世界第幾呢?
這個問題,千百年來從未列于中國皇帝的龍案上,中國皇帝從來就未考慮過要把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放到世界第幾,清政府皇帝,當然也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們從來根本對此不屑一顧,因為他們從未將此列為治國目標。中國皇帝包括清代皇帝的治國目標就兩個字:皇權(quán);或三個字:家天下。
中國古代皇帝那么多,卻沒有一個皇帝愿意跨出國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看看外面世界的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樣。康熙帝還搞搞南巡和東巡,視察水利,與老百姓直接接觸一下;雍正帝執(zhí)政13年,從不直接接觸老百姓。
雍正帝首先考慮的,是掃除政敵;政權(quán)穩(wěn)固后,他首先考慮的,是如何把圓明園擴建得更氣派、更宏偉、更奢侈,甚至還考慮到他身后的陵寢,如何可超越前任皇帝。他們關(guān)注得更多、更迫切的,是家天下模式如何綿延更長。如此自私而又作繭自縛,就是閉關(guān)自守,這其實同樣是造成中國不了解國際社會、國際社會不了解中國,使中國在國際社會上落伍、落后的原因之一。
中國歷代皇帝朝思暮想的,主要的或基本的,是如何鞏固皇位,如何把皇位世襲下去且千秋萬代。至于小民百姓,只要有口飯吃,不造反,就是理想社會,就不想再去改變,只想著如何維持和維護。這應(yīng)該是作為大國中國,即使曾經(jīng)是康乾盛世、一度輝煌強盛大國的中國的一條歷史教訓。
而雍正帝表面上的勤政、改革、務(wù)實、抱負、剛毅、果斷、奮發(fā)有為,等等,主要的或基本的目的與目標,或骨子里,也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本質(zhì),都是圍繞如何鞏固皇位,如何把皇位世襲下去且千秋萬代,甚至,如何能長生不老,能活百歲以上。他從未考慮過如何把中國搞成世界第幾,更從未考慮過如何把中國老姓生活水平搞成世界第幾。
他稱帝后考慮的第一件事,是萬一他有不測,如何確;饰粋鹘o其指定的兒子?他考慮的第二件事,是如何迅速有效地確保他能無限擴大個人獨裁?他考慮的第三件事,是如何擴建圓明園,如何煉丹、長生不老?他考慮的第四件事,是如何死后能理直氣壯地不入東陵,另建一個規(guī)模、等級都大大超過康熙帝景陵的西陵?
以上這些目標和目的,除了長生不老外,他都實現(xiàn)了,但是,國家地位世界第幾呢?老百姓生活世界第幾呢?中國在國際上之地位、雍正時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比康熙朝是上升、提高了,還是下降了,還是老百姓不滿度大大增強了呢?這些,都不在他治國安民的宏圖內(nèi),雍正帝的成千上萬條朱批,也完全見不到有這個百年大計的目標路線圖。那么,他勤政、務(wù)實的終極目標,最后都落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最后都落實到圓明園,落實到西陵去了。
有人以雍正朝的戶部庫銀為據(jù),來論證雍正朝的經(jīng)濟比前任搞得好。其實未必見得,詳見本書第五章。
《國富國窮》這個問題,本該是帝王們、歷代統(tǒng)治者們?nèi)账家瓜、付諸實踐的問題。眾多專家學子及國民抱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滿腔熱情地不斷研究、不斷總結(jié)探索,說明千百年前的帝王、統(tǒng)治者們,當然也包括清代的統(tǒng)治者們,尚有許多很值得后來者再研究、再總結(jié)的空間。至少,被蘭德斯先生多次提到的康熙、雍正二帝,就是一對很值得比較、研究的具體對象。
這項工作如此浩繁艱辛,只靠少數(shù)人是不能勝任完成的,而且,這個研究也同樣不能閉關(guān)自守,同樣不能關(guān)在門第圈內(nèi)或個人小屋內(nèi),同樣不能小農(nóng)經(jīng)濟式地自滿自足于一鋤一犁,同樣需要堅持改革開放路線、需要千軍萬馬前仆后繼、不屈不撓的精神。當代西方史學正在嘗試把歷史作為公共史學,讓歷史吸引更多人,讓更多人關(guān)注、參與歷史討論和研究;歷史討論和研究除了從歷史到歷史外,還可以跨學科、多元化、多領(lǐng)域并舉,作為歷史討論和研究的路徑與方法,或也是可以借鑒,或也是值得借鑒的。
學術(shù)者,天下之公器。天下之公器,乃天下公民所共有;既為公器,當為天下國計民生進步與福祉之所慮、之追求、之探索、之奮斗。
任何人,無論本事有多大,智商有多高,終究不可能把所有學問都窮盡做完。學問二字,歸根到底,也總是離不開邊學邊問,邊問邊學。這就有了本書最后一章的內(nèi)容,再四拜讀馮爾康先生《雍正傳》后的問與學。
對雍正這位歷史人物之研究,如山林之繁茂,似江海之廣瀚。是否已經(jīng)做到頭了呢,是否還可以再研究、再評論呢,本著這一精神,筆者不自量力,也想在邊學邊問、邊問邊學中,摸索前進。
歷史研究,誠如司馬遷所說,是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余只希望此一家叨叨之言,能拋磚引玉,以求得更多能人賢士更加完善的研究成果,也衷心歡迎方家讀者不吝賜教。
2014年初稿,2017年春節(jié)中改稿,2018年谷雨前后修定于上海寓所清源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