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應該贊美作者和作品，但作者希望他的兒子來寫序，相當于父親趁機贊美了兒子。蒙著父愛的偏袒，兒子很榮幸，于是提筆成全這次任人唯親。
我開始想父愛這兩個字，接著想到愛的定義，然后就頓住，停在這個惱人的字眼上。 成年以后，時間把我往父親的樣子轟然推去，講話時，不容對方分心的咄咄逼人的雄辯；站著發(fā)愣時似乎在彈琴的運動的手指；或者聽著旋律時，情緒蕩漾導致緊鎖的川字眉頭；聽得起勁時，手腕扶搖而上的隨性指揮……這些下意識表現(xiàn)，是基因還是身教，講不清，但霸蠻地貫穿我的行為他如此，若干年后，我也如此。每每如是，我的意識都會停半拍，不聲張地想念我的父親。
等等，我打算說父愛，跑題了。父愛，好，父愛。父愛在我的記憶里，不是行為，是父親作為一個男性的生存形態(tài)。這個形態(tài)，有時候沒有付出，也沒有犧牲，它也許任性地縱容著自己，或者蠻橫地拒絕人間煙火的香噴，它只專注地成全自己和世界的一場交談，一場從不屑到從容的交談，一場五斗米和銅豌豆的交談，或者是一場關于自由和更自由的額度，如何透支的交談……這場和世界的談話，父親持續(xù)了七十多年，讓人欣慰的是，誰也沒有認輸，依然沒有結果。只是，父親很可能照顧好了談話，卻照顧不了人間煙火但讓人遺憾的是，煙火，往往直指結果，它不容許僵持，也不欣賞留白，煙火是旁的人看險，等著你旺，或者滅。而旺或者滅，終究是物質的事。
而在我的理解里，這不是父親的事。
我小學六年級給女同學寫的情書，導致班主任勒令家長去開會。對于孩子而言，這是道德的恥辱，這是不可終日的恐慌。他去了，聽完班主任關于早戀的鄙視警覺、夸張的控訴之后，他說兒子寫的信在哪里？老師說：我當然沒收了。他說：這么美好的事情怎么能用沒收這兩個字，你還給我。
這是我父親的事。
有趣的是，時光久遠，我寫下來以后，幾乎忘記這是我母親做的，還是父親做的。那個童年午后的客廳里，我的小小情書被拎出來，被父母認可并原諒的感恩和安全感，如同愛情和詩意的永恒之井，更像一張蹩腳詩人的通行證，滋養(yǎng)我一直風月蕩漾地抗衡這個煙火人間哪怕三十多年來仿佛徒勞但毫無悔意。
那么，為什么我把它記在父親身上呢？因為我無形之間把煙火里的瑣碎緊張歸給了母親，把非煙火的詩意和昂揚都歸給父親面對童年情書的高級回應，仿佛更像父親做的。于是，對于母親這是一種恩將仇報的侮辱和不公，而對于父親，則是一種兒子主動放下煙火期待的無限縱容，甚至標榜。
這種標榜，刻薄地分析，它甚至平反了我作為一個35歲男性的種種缺失和不雅，以基因的名義，對所有期待我的人，做了一次基于血統(tǒng)的辯護。我們常常，在必須努力的時候，說我會努力改變的親愛的；我們在懶惰和無恥時，說對不起，我就是我，我生來這樣。
科塔薩爾說，我們所有的感情里，唯有希望不屬于我們，希望，是正在進行自我辯解的生活本身。
如果人間煙火，是生活的支撐，那么語言，是否就是關于生活的辯解？我們能不能武斷地相信，我們的每一句話，都是希望只是，因為種種對于失望的慣性壓迫，我們開口落筆時，已經可憐兮兮地把這脆弱的希望戴了種種面具。這個面具，是希冀的外號和暗示，也是我們保有尊嚴的無奈之舉。
在文字的宇宙里，這種無奈之舉的最最凝煉的模樣，恐怕就是詩了吧。
于是，在和世界的交談中，僵持并且?guī)缀鮿倮�的關口，我的父親開始寫詩。他并不松弛，也不認可，從不總結，也不倚老賣老，他只是想把這場與世界的對話音量放大，但字數(shù)變少，至于形式和體格，他也不屑一顧在我審慎地擔心嚴格意義的現(xiàn)代詩的標尺的同時，我激賞老爹的不屑一顧。這是他關于生命的武斷呵斥，這也是他關于世界的循循善誘，更是他肉身于此，心往蒼穹的無數(shù)次起飛。像在一個明明有仇敵，卻終不見敵寇顯身的戰(zhàn)場里，一支穿透歷史和黑暗的箭，終于以肉身的老去為代價，以為自己即將穿透仇敵胸膛的瞬間，卻被光化，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彎羽毛，猛一回憶，自己竟還是遠古鯤鵬的遺落。
如果你讀到了這里，那是我的大幸，希望你接著翻開它，讓你也能體悟到讀詩的大幸。但我不會大肆推薦這本詩集，畢竟這是你的煙火，也是你的交談。 感謝唐智軍先生、趙靚女士的鼎力幫助。我想說，即便拋開父子關系，我依然為這本書的出現(xiàn)，感到幸運和自豪。

危笑 二〇一七年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