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驕傲的吳天明
彭小蓮
1985 年10 月10 日,奧遜·威爾斯導演去世。這位被視為美國歷史上罕見的、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電影導演,死得非常孤獨。他正艱難地為自己下一部戲籌錢,最后因為心臟病發(fā)作,在洛杉磯邊上的小旅館去世。但是,死后的他變得如此輝煌。在他的追悼會上,好萊塢所有的大佬都到齊了,為失去這么偉大的美國導演而痛心,他們都深深地低下頭,向他致哀。《紐約時報》在報道這一消息的時候,同時提問:就在威爾斯導演去世前的那幾天,你們都到哪里去了?
2014 年3 月4 日,吳天明導演去世。這位同樣被視為中國電影史上罕見的、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電影導演,死得非常孤獨。他正艱難地為自己下一部戲籌錢,最后因為心臟病發(fā)作,交通擁堵,救護車未能及時抵達,在自己的工作室去世。幾小時以后,全國所有的媒體都報道了這一消息,受益于他的第五代導演們,都深深懷念吳導曾經(jīng)給予的支持。
我最后一次和吳天明導演相會是2013 年1 月在巴黎的第三屆法國中國電影節(jié)上,他是以演員的身份,參加《飛越老人院》的影片出席;我是因為三部影片《上海倫巴》《假裝沒感覺》《美麗上海》的放映
而出席,這些都是我六年甚至八年前的老片子。
我低著頭告訴吳天明導演:很難很難,F(xiàn)在找不到錢拍有意思的電影了。
幾年沒拍戲了?
五年多了。
拼命寫本子,會有機會的。
抽屜里扔著太多寫好的本子了。
吳天明忽然大聲地對著天空說:你就這么給我站著,誰他媽的都不要靠!求什么人啊,找不到錢,也不拍那些爛片!
這里,我想起《紐約時報》對奧遜·威爾斯導演的評價:他一生的悲劇就是一個中古世紀的騎士的悲劇。就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威爾斯永遠不合時宜。他向比他強大得多的體制挑戰(zhàn),結果必
然遍體鱗傷。
認識吳天明導演是20 世紀80 年代的時候,大家都投奔西影。那時候吳導演從日本東京電影節(jié)凱旋,他的《老井》以全新的面貌開啟了中國農(nóng)村片的創(chuàng)作,他當了廠長,大權在握。在北京看見他的時候,一群一群的人簇擁著他,根本找不到與他說話的空間和機會。這個北方漢子,我覺得我一點都不了解,我不敢擠進追隨者的隊伍里,開不了口請他幫助!
可是輝煌的日子不長,吳天明去紐約當訪問學者,遇到了太多的問題。1989 年9 月1 日我抵達紐約時,住在格林威治西村十一街的朋友家,離吳天明的住處只隔三條街。他住在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公寓里,在西十四街上。第二天晚上,我跑去見他。那時候再也沒有人圍繞著他了,他獨自一人在空空的房間里,但是你看不見他的落魄,他依然滿懷熱情跟你談著在紐約的經(jīng)歷。因為倒時差,從不熬夜的我,竟然和吳天明一直聊到凌晨四點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那時候,他特別不愿意和我談電影;那時候,是他的黃金時期,卻不能拍戲了;那時候,我們圍繞著話題胡說八道。但,他還是給了我一種力量,那就是他的坦然和自信。
記得1987 年9 月,中國電影發(fā)行公司在北京首次舉辦了中國電影展,向世界的片商賣片。全國各地的電影廠都來了,吳天明從西影拉來影片、宣傳品,還有那巨大的海報板。他們從西安到北京,來來回回跑了四天四夜。他的嗓門走到哪里就響到哪里。
轉眼,我卻在紐約看見了完全褪去光環(huán)的吳天明。
我再去看望吳天明的時候,只有一個簡單的人造革大箱子,放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我問他:為什么要去加州啊?
還是想拍電影啊!
吳天明還是那樣意氣風發(fā),沒有任何自艾自憐的感覺。他身上就是有一種生命力。
忽然聽說他走了,我完全被驚住了。只有一年的工夫,怎么一個活生生、驕傲的吳天明就走了?他大聲在那里跟你說:他媽的,你就是什么人都不要求!他不是在跟你說話,這是他的宣言。他就是這樣直挺挺地站著,他在找錢的過程中沒有少看別人的臉色,沒少受氣,但他依然是站著的。他什么都可以放下,唯獨不放下他的原則,那就是他說的:找不到錢,也不拍那些爛片!
低成本影片《百鳥朝鳳》,幾乎是吳天明導演對自己理想主義的回望,一個西西弗神話的表達。在第29 屆金雞獎上,影片獲得了評委會特別獎。這幾乎是一個暗示,他就是一個驕傲的理想主義者,一個不合時宜的嗩吶王。
我一直在思考著,吳天明那么驕傲,不是誰可以任意做到的。他的驕傲是本能的,經(jīng)驗式的,他并沒有太多理想和成熟的思考,更多是下意識的。
驕傲,本身是一種能力,并不是什么脾氣,更不是一種姿態(tài)。驕傲,是靈魂里的事情,是他的人生閱歷、
他的個性,是他對世界獨立的判斷和認識。他不是茍延殘喘地活著,除了驕傲地面對世界,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