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們是溫暖的朋友
閻綱
她寫道:他看上去很憔悴,滿臉倦容,備受疾病的折磨,但目光溫暖安詳。他是史鐵生。她叫趙澤華,《史鐵生傳》的作者,深知史鐵生,他們是溫暖的朋友。
一
史鐵生與病痛為伴,苦苦求索,領(lǐng)悟人生,葆有頑強的生命力,驚動了文壇,極具研究的價值。
趙澤華,一位被火車軋傷、左腿被截肢,高樓倒栽、右臂錯位,一連死過兩次,終于戰(zhàn)勝死神,自喻在刀尖上跳舞的編輯兼作家。
趙澤華研讀了史鐵生的全部作品,有的作品不止讀過一遍。涉深水者得蛟龍。
幸有《三月風》引渡,兩人在零距離的交往以及與生命共同周旋的過程中,結(jié)為無話不談的摯友,多年來做內(nèi)心深處的交流。趙澤華詩人氣質(zhì),慈悲心腸,時常傷感而涕垂。
史鐵生走了,趙澤華通過懷念顯現(xiàn)他不死的生命。
趙澤華纖筆一支,凝重、抒情,飽含熱淚。
她不禁嘆惋:
社會只對承受痛苦的人表示同情,但唯有對戰(zhàn)勝痛苦和命運的人才會表示敬意。
對于那些微笑面對死神的人,死神不過是一個引渡者和黑衣使者。
獨特的文字魅力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以輪椅和文學為方舟,泅渡了自己也普度了眾生!
二
凡人,必死,又得活著,這是一道生命哲學的尖端命題。人活著,靠的是精神;死了,留下精神;死,也得有點精神。
他雖然不能拒絕最殘酷的命運,卻仍然可以選擇有尊嚴的生活。
他被逼到命運的懸崖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雙可以迎風展開的翅膀。
他越來越不滿足于外世界的偽善和現(xiàn)實主義的模式化,與其說藝術(shù)高于生活,不如說藝術(shù)異于生活,因為藝術(shù)中有我心中的生活,正應(yīng)了王陽明的一句名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寧靜的孤獨,受刑般的病痛,孤獨與病痛,是史鐵生世俗地獄里附加的地獄。他一邊承受雙重地獄,一邊感悟人的心經(jīng)。
越到后來,史鐵生越是轉(zhuǎn)身內(nèi)世界,解剖一己之私,揭示人的靈魂,在地獄的無邊煎熬中,在人性善與惡、愛與憎、生與死的不同視角的輪番拷問中,忍痛為鮮活的生命問路。
他說: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
死神擄走了史鐵生的生命,無法沒收他的靈魂;靈魂在人們的內(nèi)心點燃長明燈。
貫穿于文品中的人格,是史鐵生長明燈永生的精靈,冥冥中呼喚精神的自由與個性的解放,有如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所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探究靈與肉悲欣交集的課題中,至善至美是史鐵生深刻的內(nèi)涵,是他終其一生艱難參悟的禪。
書名副標題是從煉獄到天堂,題記是你的身體似一座煉獄,而你的靈魂光明如天堂。
不瘋魔,不成活,不在煉獄里瘋魔受難,洞穿世俗,澄懷悟道,哪能明徹本心度化升天?
三
史鐵生的美學植根于他的生命哲學。
在史鐵生看來,人世滄桑,生來就是孤獨的;無法趕上欲望時,又是痛苦的;不想死又不得不死時,是恐懼的。固然,人生是痛苦的,人卻是自由的,人有選擇的自由:我熱愛生命,我選擇寫作,寫作能夠讓現(xiàn)狀的殘疾化為浪漫的愛情。
在我看來,一個民族能夠繁衍數(shù)千年,在于其具有合理而穩(wěn)定的傳承因子,所以,民族生存的底蘊一旦還原到表現(xiàn)個人心靈世界的原生態(tài),史鐵生說,那它就接近文學了。
史鐵生的行為藝術(shù)和他的文學作品,旨在教人上進,我們懂的,卻難以完全參透他生命的禪,它太糾結(jié),太深奧了。
古今至文多血淚。我對耶穌受難感喟不已:那坦然的眼神,深邃的前額,傷痕累累的身軀,從圣母的慈祥一直到圣靈的重生。
地壇是史鐵生的精神家園,他活在那里。
【附識】從干校返城,我胃底長肉瘤了,術(shù)后,閱讀史鐵生遙遠的卻近在我們陜西家鄉(xiāng)的清平灣,反反復復地讀著。我在破老漢和作品里我的身上琢磨民族傳承的意蘊和當下生命存在的方式,不禁淚眼婆娑。我去地壇練功。
地壇,史鐵生靈魂的棲息地。我蹬自行車帶著癌癥術(shù)后的女兒投身地壇,練郭林功:吸吸呼。然后尋找鐵生輪椅云游的線路和印痕,似乎那里就是他想到死又想到生的地方,似乎遠處傳來媽媽喚兒時焦慮不安的音調(diào)。
當我想到清平灣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想到我去地壇練站樁,陪伴女兒沿著史鐵生輪椅碾過的印跡追問人生、尋求救贖的情景,我勇敢了,終于將寫序的事應(yīng)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