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就來擁抱我
我喜歡禪尼慧春的故事。
慧春是少數(shù)在日本禪宗史上留名的女性，她天生麗質(zhì)，凡是見過她的人幾乎都會愛上她�；鄞荷钪獗淼拿利惙菍崳胍非缶烤沟膶嵪啵虼松倥畷r代就剃度出家了。
雖然慧春剃了頭發(fā)，穿上樸素的法衣，但她依然風(fēng)姿綽約。她和二十個和尚一起在一位禪師的座下習(xí)禪。
由于她太美了，使得二十個和尚的禪定顯得更為艱難，有幾個和尚甚至暗戀著她。有一天，其中的一個和尚寫了一封情書給慧春，要求和她私下約會�；鄞菏盏叫藕�，不動聲色。
第二天，當師父上堂對大眾說法之后，慧春突然站起來，對著寫信給她的和尚說：“如果你真的那樣愛我，現(xiàn)在就來擁抱我呀！”
從那一天開始，慧春的師兄們受到她的“一喝”，全部收心，對慧春更為尊敬。
我喜歡慧春的故事，是因為她充滿了智慧。一個人的智慧，即使是美貌也不能遮蔽的。一旦有了真正的智慧之光，愛欲也會化為清凈的敬意了。
長得太美了
傳說比慧春更美的，是禪尼了然。
了然生于公元一七九七年，是著名武士信原的孫女，自幼就因詩才與美貌而聞名。她十七歲的時候被選為皇后的貼身宮女，聽說凡是見過她的男性，無不因她的美貌而顫抖。
不久之后，皇后病故了。了然深深體會到人世的無常，她想出家去學(xué)禪。但是在那個封建的年代，女性是無法自主的，她的家人不但不同意她出家，還強迫她與人結(jié)婚。
由于了然的性格剛烈，家人為了安撫她，給她開出一個條件：等她生下三個孩子之后，就可以立刻出家為尼。了然的丈夫也同意了。
了然在二十五歲時，終于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她決心立刻出家，丈夫與家人再也沒有理由留她了。
她自己削發(fā)為尼，取名“了然”，就是“早已明悟”的意思，然后開始踏上修行的道路。
她前往江戶，“江戶”是日本首都東京的舊稱，請求鐵牛禪師收她為徒。鐵牛禪師一見到她就立刻回絕了，理由是她長得太美了。
了然轉(zhuǎn)而去拜訪白翁禪師，白翁禪師不但以同樣的理由回絕了她，還說她的美貌只會為寺廟帶來麻煩。
了然用一塊燒紅的熟鐵燒灼自己的臉孔，頃刻之間，傾城的笑貌化成一道青煙消散于空中，一去永不復(fù)返。
白翁禪師為之震懾，就收她為徒。
為了記錄這一次毀容，了然在一面小鏡后寫了一首詩：
昔游宮里燒蘭麝，
今入禪林燎面皮。
四序流行亦如此，
不知誰是個中移！
抓月把風(fēng)，癡人的夢
十幾年前，我讀到慧春與了然禪尼的故事，心中為之感動，心想：修道者應(yīng)如是！也深覺慧春與了然是了不起的女性，現(xiàn)代的新女性主義者看到她們的傳記，也都會引為典范吧！
但是，近些年來，覺得“美貌”與“覺悟”并不是截然對立的，也不是沖突的，因為牽動我們的欲念的，并不是事物的笑貌，也不是人的美貌，而是我們的心。
一切的風(fēng)波，不是來自“絕美”，而是源于“多情”。
慧春與了然的美麗是無罪的，她們的問題是引起師兄心里的動亂，觸動了師父內(nèi)心的不安，這動亂與不安是來自師兄的“多情”與師父的“多慮”。
人間的是非源于多情，而非起于美麗，因此，慧春說：“現(xiàn)在就來擁抱我呀！”意思是如果能有公開坦蕩的心，美麗又有什么過錯呢？
了然以熟鐵烙印自己的臉孔，其實是在烙充滿情欲的人心��！
慧春與了然被后世的禪人認為是開悟者，我們來看看她們最后的紀事。了然在即將離世時，寫了如下的一首詩偈：
六十六年秋已久，
漂然月色向人明。
莫言那里工夫事，
耳熟松衫風(fēng)外聲。
好一個“月色向人明，松衫風(fēng)外聲”。月的溫柔使人心潮漾漾，風(fēng)的吹動使人情波流動，對于月與風(fēng)，又有什么掛礙呢？因為月的美麗而想抓月，由于風(fēng)的自由而想把風(fēng)，不正是癡人嗎？
慧春比了然更絕，在她六十歲要辭世的時候，吩咐僧人在寺院的庭中集一堆木柴。
木柴集好之后，她安詳?shù)刈谶@堆木柴當中，令人從四面點火燃燒。
一個和尚因痛心而大叫：“尼師��！那里面不熱嗎？”
慧春答道：“只有像你那樣愚笨的人才會關(guān)心這樣的事情�！�
這是真正的“坐化”�；鄞夯梢豢|青煙，飄向無限自由的晴空。
美麗的慧春，留下了春日里飛揚的風(fēng)，一樣美麗的句點。
美麗的了然，留下了秋月時溫柔的光，一樣美麗的句點。
她們不是無情，而是把人間的情欲提到一個新的高度。
可以關(guān)懷世事
凡是投生于人間，不論美丑，都會有情愛的困境，并生起種種風(fēng)波。
平凡人、修行人、悟道者也都有種種風(fēng)波。平凡人在業(yè)海里隨風(fēng)逐浪；修行人與情欲的風(fēng)波搏斗；悟道者則是站在愛河上觀照風(fēng)的涼度、欣賞波浪的形狀，在風(fēng)波里微笑。
有人來問我，修行的人該不該關(guān)懷世事呢？
我說，修行的人可以關(guān)懷世事，也可以不關(guān)懷世事。
關(guān)懷世事是“入”，不關(guān)懷世事是“出”，修行者是出入自在的。他關(guān)懷世事，是要使公道在人間，如果人間有公道，看到美與情欲的真相，了然尼師也就不用燎面皮了；他不關(guān)懷世事，是看清了世人隱晦陰暗的本質(zhì)，要自期于光明，假若人間能有人邁向光明的高度，隱晦與陰暗將受到棒喝，慧春尼師也就不用大聲說：“現(xiàn)在就來擁抱我呀！”
修行者入世，要心熱如火，有英雄的無畏。
修行者出世，要眼冷似灰，有赤子的無染。
菩薩清涼月，
常游畢竟空。
智慧香潔蘭，
飛揚千萬里。
有時候我站在觀音菩薩像之前，仿佛看見慧春與了然美麗的微笑，那微笑莊嚴、清凈、無染，像是對出世和入世的開示，飛越時空，常存世間。
“美麗”或者“多情”，何處是此岸？何處又是彼岸呢？
打破兩岸的界限
我認識一個朋友，被醫(yī)生檢查出罹患胃癌，只剩下三個月到六個月的壽命。
朋友是公家機關(guān)的高級主管，事業(yè)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滿，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一時萬念俱灰，決心不告訴家人，獨自承擔生病的痛苦，并利用僅剩的時間安排后事。
“說來非常奇怪，從檢查出癌癥的那一天開始，平常兢兢業(yè)業(yè)耗盡心力經(jīng)營的事業(yè)，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平常被疏忽的親人朋友，突然變得非常重要，幾乎一天也舍不得和他們分開。思考的空間也突然從現(xiàn)實的世界跳出，會想到死亡，想到死后的世界，想到如何迎接死的來臨�！迸笥颜f。
朋友飽受了許多心靈與肉體的折磨，一個半月之后，在另一家醫(yī)院精確地檢查，發(fā)現(xiàn)之前是誤診，他的胃一點毛病也沒有。
“真奇怪，從醫(yī)生告訴我胃癌那一天開始，我的胃每天都疼痛不堪，要吃很多藥來止疼；確定是誤診以后，胃病就霍然痊愈了。”朋友說，可見心靈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
知道誤診之后，他把一個半月的身心煎熬告訴妻子，妻子說：“怪不得這一個半月對我特別體貼，從來沒生過氣，原來是這樣呀！”
他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朋友，朋友都義憤填膺，問他是哪一家醫(yī)院？哪一個醫(yī)生？應(yīng)該控告，請求賠償。他說：“事實上，我很感激那個醫(yī)生，他完全打開我的心眼，想到了從前沒有想過的問題；他也使我像死過了一回，許多事都不再介意執(zhí)著了�！�
但是，最使他震動的是他讀“國中”的女兒。當他把誤診的經(jīng)過告訴女兒，女兒問他說：“爸爸，你不會只活三個月，那么，你究竟還可以活多久呢？”
朋友當場怔住了。人終有必死之日，癌癥病人知道還有幾個月可活，身心健康的人又能確知人生的歲月還有多久呢？
女兒又追問他：“爸爸，如果你不知道可以活多久，你也沒什么改變，那和被誤診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朋友受到女兒的啟發(fā)，生活的態(tài)度完全改變了。他說：“用心地努力工作，這是此岸；更用心地疼惜親人，這是彼岸。處理緊急的事情，這是此岸；著力于重要的事情，這是彼岸。經(jīng)營入世的事業(yè)，這是此岸；經(jīng)營生死的解脫，這是彼岸……那個醫(yī)生是我的老師，把我從此岸帶到彼岸；我的女兒也是我的老師，幫我打破了兩岸的界限�！�
我開玩笑地說：“這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脈�。 �
朋友說：“不是，這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身心都感到泰然輕安了�！�
與朋友道別后，在返家的路上，我想到平常我們確實很少思維生死的問題，而且我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生命是如此短暫，我們又有多少的思考關(guān)于這有限的生命呢？
慧春坐在烈焰中的勇猛，了然生下三個孩子立刻起程的決心，是不是正是對生命短促的啟示呢？
這情欲的生命，風(fēng)波不止，何處才是安穩(wěn)的家鄉(xiāng)？
我每每站在高樓，俯望臺北的繁華燈火，每一盞燈火仿佛都是為了情欲點燃，每一盞燈火又仿佛點燃了光明的希望。
多情多風(fēng)波，多情也多煩惱；但多情也多姿彩，多情更多溫暖。
佛性是自家寶藏，情感又何嘗不是自家寶藏呢？
此岸與彼岸。桶中有水，水中有月。一旦桶底脫落了，桶中無水，水中無月。凡打破此岸和彼岸界限的就能自在了。
回到家，我把燈開亮，看見黑暗與光明是同一個空間，點了燈就大有不同。黑暗的心與光明的心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心里點了燈罷了。對心中點燈的人，黑暗也無法局限他了，何況是情感的風(fēng)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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