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卡夫卡是誰》概述了卡夫卡波折四起的生活,細致分析了他的寫作技巧以及他是如何反映現代主題的——比如文化中身體的地位,機構對人的壓迫,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宗教的發(fā)展前景。本書以現代視角和易于理解的方式刻畫出了一位獨具魅力的作家,向我們展示了該如何閱讀和理解卡夫卡那些令人迷惑的和引人入勝的作品。
《牛津通識讀本:卡夫卡是誰》由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研究員里奇·羅伯遜撰寫,以當代視角和易于理解的方式刻畫出了一位獨具魅力的作家。著名作家殘雪作序推薦。
卡夫卡的事業(yè)
(代譯序)
殘 雪
二十多年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剛剛做了母親的家庭婦女時,在一個陰沉的日子里,我偶然地讀起了卡夫卡的小說。也許正是這一下意識的舉動,從此改變了我對整個文學的看法,并在后來漫長的文學探索中使我獲得了一種新的文學的信念。那么卡夫卡,對于我這樣一個寫特殊小說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這個問題一提出來,我腦子里就會涌現出那個陰沉的下午的情景。全身心的如醉如癡,惡意的復仇的快感,隱秘的、平息不了的情感激流。啊,那是怎樣的一種高難度的精神操練和意志的挑戰(zhàn)啊。然而我深深地感到,這位作家具有水晶般的、明麗的境界。因為他身兼天使與惡魔二職,熟悉藝術中的分身法,他才能將那種境界描繪得讓人信服。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樁事業(yè)中的追求者。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樁最為無望的事業(yè);靵y無邊的戰(zhàn)場就如同一張陰謀之網,你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拋入其中,永遠摸不透你在事業(yè)中的真實作用。這就是自由人的感覺,卡夫卡在作品中以他睿智的目光傳達給我的真正的自由。這樣的自由,將人同他的世俗的外殼徹底剝離,進入本質的追求之中,而這個追求,是一場自相矛盾的戰(zhàn)爭?ǚ蚩▽τ谖乙馕吨裁茨兀克馕吨羌葻o比慘烈,又充滿快感的自由,如同他的小說《審判》中的K.所經歷的一切,神秘、恐懼、陌生,然而一舉一動無不出自原始的本能和崇高的意志。作為局外人和旁觀者,誰能理解K.的快感呢?難道他不是為了這個快感,為了精神人格的建立,才決計拋棄已經腐敗的肉體的嗎?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作為局外人和旁觀者來讀這樣的小說的,這是一種要改變人生觀的文學,她永遠不屬于局外人和旁觀者!澳銇恚徒邮苣;你去,它就讓你離開。”書中神父對于“法”的這種解釋就是這位作者的感知風度——一位自由人的感知風度。如果我們不相信自己這僵硬的肢體正在走向死亡,如果我們還想在鐵的桎梏之中表演異想天開的舞蹈,卡夫卡的作品就會給我們帶來力量。
追求是一種沒有盡頭的苦役,人必須同自身的惰性告別,從此將自己放在斷頭臺前來審判。曾經有過的一切:面子、地位、良好的自我感覺,甚至親情和愛情,全都暴露在那種致命的光芒之下,產生變形,最后徹底瓦解。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沒有人會甘心,于是人生成了競技搏斗的場所。呆頭呆腦的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K.,就是這個競技場上的運動員。隱藏在迷霧里頭的城堡,正是我們人類那深不可測的本性。在《審判》里頭經歷了死亡考驗的K.,眼前出現了城堡的廣闊陰沉的天地,他決心向出現在眼前的這個自我本質之謎發(fā)起沖擊,以小人物不可戰(zhàn)勝的韌性和靈活性去奪取這場劃世紀的勝利。然而他要戰(zhàn)勝的神秘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么呢?這個龐然大物是屬于誰的?問題的答案是無比曖昧的。陌生化了的對立面以強硬的姿態(tài)出現,扼制著人的一舉一動。渾身洋溢著野性,又善于異想天開的主人公在與城堡的多次交手中雖無一例外地遭到失敗,在他身上卻正在出現一種新型的人格。他富于進取和探索精神,百折不撓,從一而終。不僅如此,他還非常善于從對手身上學習深奧的知識,將其消化,轉化成行動的動力。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操練與改造之中,始終陌生的城堡終于在沉默之中向他透露了某種精神生活中的規(guī)律性。當然這個規(guī)律并不能成為他下一輪搏斗的武器,他仍然只能自力更生,用奇思異想來作為行動的前導。然而有規(guī)律和無規(guī)律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規(guī)律不斷刷新人的認識,提高著主人公的境界,并使他有可能在最后看清人性的結構。
K.終于進入對于結構的切身體驗之中了。他與城堡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是一個具有意志的人對于自己出自肉體沖動的行為的約束,這個強制性的約束以城堡(有時是官員,有時是其他人)的面貌出現,卻正是主人公所具有的精神的化身。人一旦成為人,他的肉體便再也離不開精神。城堡因而在主人公的追求過程中成了他的鏡子,這面嚴厲的鏡子什么都不放過,不放過他的虛榮,不放過他的懈怠,不放過他的僥幸心理,也不放過他的享樂企圖。那么城堡要K.干什么呢?它要他“死”。但是這個死并不是消滅肉體的死,因為一旦消滅了肉體,K.也就產生不出精神來了。所以城堡要求的死,是活著來體驗死。既然活著是前提,那么一切的出洋相、丟臉,被唾棄,被剝奪,絕望的掙扎,可恥的慘敗等等,全都是必要的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世俗肉體生活,正是產生純凈的境界,形成城堡式新型人格的土壤。只因為有了來自城堡上空那一束陰沉的白光,世俗的的污濁就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卻原來迷霧中的城堡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人所獨有的理性。在它的全盤否決似的觀照之下,人的所有的表演都只能是來自原始核心的爆發(fā)。鏡子不說話,鏡子僅僅明察秋毫,置你于欲生不可,要死不能的自我折磨的氛圍之中。而這個氛圍,是孕育一顆現代靈魂的子宮。結構變得清晰了:原始沖力與理性,肉體與精神,K.與城堡。這是同一個矛盾的幾種表明方式。
那隱藏的、K.一直拼死要進入的城堡,從來就屬于K.自己。只要世俗的掙扎還在進行,理念的城堡就不會消失。只要藝術家活一天,嚴厲的自審與大無畏的沖撞式的表演就不會停止。
人性分裂成兩個部分,各自為陣,互不相識。但任何時代都有那么一些自我意識極強的人,他們要探索人性的底蘊,找回人的另一半,使人成為真正的“人”,大寫的人。而那些生性極為敏感的藝術家就在這些人當中。他們那前赴后繼的事業(yè),那藏在云山霧海中,像城堡一樣難以言說的事業(yè),直到今天仍在暗地里發(fā)展著。今天的人,是在生存搏斗中學習分裂自身的技能的人。分裂給我們帶來劇痛,精神的現實將我們逼到藝術家的極境之中,在此處我們便同卡夫卡相遇了。世紀末的鐘聲已經敲響了,如果我們不甘心死亡,那就只有奮起加入這場自我變革的事業(yè),讓被割裂的、僵死的肉體運動起來,煥發(fā)起來,踏上人生的萬里征途,去追尋各自心中已有的,早就屬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城堡。
卡夫卡沒有明白地告訴每一個人他的事業(yè)究竟是什么,因為沒人做得到這一點。藝術家說不出,他只能在反復的“說”當中讓那樁事業(yè)如同城堡一樣“偶爾露崢嶸”,從而觸動讀者的原始記憶,使得讀者有可能撞開自身的地獄之門,放出禁閉已久的幽靈,加入到由他導演的那場好戲中去充當角色。這是卡夫卡的作品也是一切純文學、純藝術作品的特征。你必須表演,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讀者。
里奇·羅伯遜 牛津大學德語教授,圣約翰學院研究員。著述多圍繞卡夫卡、海涅和托馬斯·曼而展開。曾為《牛津世界經典》和《企鵝經典書系》翻譯過一些18世紀和19世紀的德國文學作品。
1 生活與神話
2 閱讀卡夫卡
3 身體
4 社會機構
5 終極之事
索引
英文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