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俞可平
我常常說:在現當代社會政治理論中,爭議最大而又無法繞過的概念,大概要數民主。伯納德·克里克比我走得更遠,他在《民主》一書中開宗明義就指出:民主(democracy)一詞有許多含義,它不僅是一個本質上有爭議的概念,而且還是一個最混亂不堪的詞(引言第1頁)。盡管大家都在爭相談論民主,但對究竟什么是民主,如何評價民主,學者和政治家之間的觀點不僅莫衷一是,而且常常針鋒相對。在克里克看來,這是因為民主這個概念,本身就承載著不同的社會、道德和政治內容(引言第1頁)。
無論是喜歡民主、崇拜民主,還是懷疑民主、拒斥民主,人類的政治生活卻又躲不開民主。用克里克的話來說就是,無論如何,至少在今天,我們的生活離不開它(引言第1頁)。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自近代以后,民主已經從一種少數政體變成多數政體,從原先的異常政體成為現在的常規(guī)政體,從源于西方的政治制度成為人類政治文明的共同成果,從現實的政治生活變成了理想的政治價值。在當代世界,民主是政治合法性(legitimacy)的主要來源,幾乎所有國家都聲稱自己是民主國家。
對民主的爭論,不僅存在于當今的知識分子和政治人物中間,也貫穿于整個民主的思想史和發(fā)展史之中;不僅存在于不同政治體系之間,也存在于同一政治體系內部。民主已經成為引發(fā)全人類思考的恒久性和普遍性的熱點問題。如果把中外學者論述民主的書籍收集在一起,足可以裝備一座不小的圖書館。要在一本只有六七萬字的小冊子中,全面闡述民主的歷史與現實、理論與實踐、優(yōu)點與局限,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死锟苏f,他樂于接受寫作本書帶來的挑戰(zhàn),F在看來,克里克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死锟说拇碜魇前l(fā)表于1962年的《為政治辯護》(In Defense of Politics),該書使他一舉成名,并且已經成為現代西方政治學的經典之作!睹裰鳌纷鳛榕=蛲ㄗR讀本之一,初版發(fā)表于2002年,就其發(fā)行量來說,甚至超過了《為政治辯護》。毫無疑問,在所有關于民主的通俗讀物中,此書是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之一。
民主既是一種政治思想,還是一種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要真正理解民主的真實含義,必須從三個維度對民主進行全方位的觀察。作為一名杰出的政治學家,克里克非常清楚地知道,要向讀者傳播關于民主的完整知識,就要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民主可以是政制的原則或學說;民主可以作為一套制度安排或憲政手段;民主也可以作為一種行為類型。(引言第5頁)《民主》一書的基本結構,正是圍繞這三個部分展開的?死锟朔Q之為三頭并進。
從公元前5世紀雅典出現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民主政體以來的2500多年漫長歷史中,就其絕大多數時間而言,民主并非一個好東西,相反常常被當作壞東西。另一位英國政治學者說:大約在1850年前的英格蘭,民主一詞多少被看作街頭流血事件或暴民統(tǒng)治的同義語。民主是如何從壞東西變成好東西的?如何從古希臘的特殊政體變?yōu)槭澜缯蔚钠毡樾问剑咳绾螐囊环N現實的制度安排變成理想的政治價值?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得不考察人類的民主思想史和民主發(fā)展史?死锟送ㄟ^簡要評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馬基雅維里、盧梭、洛克、約翰·
密爾、托馬斯· 杰斐遜、托克維爾、熊彼特、漢娜· 阿倫特、奧威爾和羅伯特· 達爾等人的民主觀點,追溯了民主的思想史。同時,他又通過評述雅典的民主、羅馬的共和、英國內戰(zhàn)與《大憲章》、美國獨立戰(zhàn)爭與費城制憲、法國大革命與法蘭西共和等人類歷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簡要地追溯了民主的發(fā)展史?死锟藢γ裰鳉v史的論述,在《民主》一書有限的篇幅中占據了很大的比例。這一點體現了克里克對歷史的以下信念:要理解任何人類制度,必須先對此前發(fā)生的事有所了解,了解為何要創(chuàng)建它們,它們又是如何演變的。(引言第3頁)
政治學探尋人類政治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是人類最古老的基礎學科之一,也是人類知識體系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相比,政治學與現實政治的關系最為密切,政治學者和政治思想家的現實關懷通常更加強烈。這是政治學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亞里士多德把政治學視為主導學科(master science),因為它事關共同體的善,即事關社會的公共利益。因此,政治學不僅具有知識的意義,還有倫理的意義。正如享廷頓所說,政治學不僅是一門知識性的學科(intellectual discipline);還是一門道德性的學科(moral
one)。與享廷頓一樣,克里克也傳承了源自亞里士多德的這一西方政治學的悠久傳統(tǒng)。他說:如果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確實是欲望無限而資源有限,那么政治學,而不是經濟學,才是主導學科(master
science)。
克里克退休前一直在大學研究和講授政治學,是一個典型的學者。但與許多歐美的政治學教授不同,克里克特別注重政治實踐,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他曾經擔任過英國工黨領袖金諾克(Neil Kinnock)的高級顧問,著有《社會主義》等重要政治論著,被公認是民主社會主義的理論家。退休后,他又積極投身于英國的公民教育和蘇格蘭的議會政治,成為英國的公民教育權威和蘇格蘭的重要政治活動家。從實踐的角度來闡釋政治,又用政治的觀點去影響實踐,是克里克學術生涯的顯著特征。在《為政治辯護》一書中,他別具特色地把政治定義為公共的倫理(ethics
done in public)。在他看來,政治就是行動的政治(politics
of action),而不是思想的政治(politics of thought)。同樣地,在這本小冊子《民主》中,他所闡發(fā)的許多重要觀點,與其說是純粹的學術知識,還不如說是現實的政治勸誡。
他告訴讀者,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政治制度,民主作為一種政治制度,也有其內在的不足。民主不是正義的化身,甚至也不是善治的同義語。他贊同民主的流行定義,即民主是一種政治統(tǒng)治的方式,但他認為這種人民的統(tǒng)治并不自發(fā)地導致政治正義或善治。在他看來,民主的價值在于,這種制度允許在無處不在的價值和利益沖突之間做出和平的妥協(xié)(正文第93頁)。所以,克里克對民主制度始終有所保留,而不是一味地推崇。他說,這也是為什么他寫了一本《為政治辯護》,而不再寫一本《為民主辯護》的原因所在。
盡管民主不是十全十美的政治制度,人類也許永遠不會有完美無缺的政治制度,但在迄今人類所發(fā)明和應用的所有制度中,民主相對而言是最好的制度。誠如馬克思所說:在君主制中是國家制度的人民;在民主制中則是人民的國家制度。民主制是國家制度一切形式的猜破了的啞謎。克里克并不迷信民主,即使對民主的優(yōu)點了如指掌:民主政治可以有效地限制專制獨裁,公民在民主條件下有最廣泛的參與,民主政治使政府變得更加透明,民主制度使信息自由傳播,在民主政治條件下公民之間有高度的相互信任。一言以蔽之,民主即使不是最理想的制度,卻也是實現善治和政治正義不可或缺的制度。克里克屢屢強調,民主不是善治的充分條件,卻是善治的必要條件。沒有民主,就不可能有善治?死锟俗詈笠妹绹駥W家雷茵霍爾德·
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話,來表達他自己對民主的最終結論:人的正義傾向使民主成為可能,人不公正行事的可能則使民主必不可少。(正文第121頁)顯而易見,克里克實際上不僅為政治做了出色的辯護,也為民主做了有力的辯護。
民主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tǒng)一。任何國家的民主,都或多或少帶有自己的特色,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民主制度;但任何國家的民主即使最有特色,也必然有其共性。沒有選舉、代表、法治、參與、責任、自治等共同要素,也就無所謂民主?死锟松钪O民主的這一要義。在追溯西方民主思想史的過程中,他就發(fā)現有過四種不同類型的民主觀,古希臘、古羅馬、法國人和美國人對民主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正如民主有其特殊性一樣,現代民主同樣有其普遍性。關于現代民主政治的普遍特性,克里克贊同達爾的觀點,把代議制政治、自由公正的選舉、言論自由、信息獨立、社會自治和廣泛的公民權視為現代民主的共同特征。
實現民主需要一定的社會現實條件,包括相應的社會經濟基礎、現代政治文化、國民的素質、政治精英的作用、健全的公民社會、地緣政治、國際環(huán)境等等。不具備必要的現實條件貿然推進民主,效果常常會適得其反,甚至會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災難性的結果。克里克特別看重民主政治所需要的這些現實條件,他通過歷史的比較后指出,以下這些現實條件對民主政治至關重要:居民的角色、官方學說、典型的社會結構、精英的性質、典型的政府機構、經濟類型、財產理論、對法律的態(tài)度、對知識的態(tài)度、信息的傳播、對政治的態(tài)度。(正文第93頁)
專制泯滅人性,專權導致腐敗,這是政治學的普遍公理。民主制度一個主要的功能,是通過分權制衡和輪換更替的約束,來避免專制獨裁。然而,專制獨裁在某些特殊條件下卻又是人類所需要的,例如在外敵入侵或國內發(fā)生嚴重危機時?死锟苏f,即使現代民主國家也無法回避這種必要性,即規(guī)定某種緊急狀態(tài)下的權力。獨裁者(dictator)等現在看來帶有貶義的概念,原初則是中性的甚至褒義的。問題的關鍵不是人類是否需要獨裁者,而在于如何防止獨裁者擁有無限的權力。社會危機常常產生獨裁者,一旦緊急狀態(tài)結束后獨裁者仍然不愿放棄其獨裁權力,應該怎么辦?克里克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法律剝奪其無限制的權力?死锟嗽谡摷肮帕_馬的獨裁權力時說:如果他在緊急情況結束后戀棧貪權,或為了保留權力而人為地延長緊急狀態(tài),他事實上就被剝奪了法律的保護。如果能做到,任何人都有權殺死他。誅戮暴君是最為極端又是最大的政治美德。(正文第25頁)
民主政治和民粹主義之間有著天然的緊密聯系,它們幾乎從同一前提出發(fā),卻最終走向了截然相反的終點。兩者都強調人民的主體性和民眾至上,但民主政治堅守理性、法治和包容,民粹政治則訴諸情緒、排斥和敵視。民粹主義始終是民主政治的主要威脅之一,民眾的民粹主義情緒通常會被政治野心家利用,最終成為其專制獨裁的工具。克里克對此有高度的警醒,他用專門的章節(jié)來論述民主與民粹的關系。他引用阿倫特的話,將人民與暴民區(qū)分開來:人民在政治上尋求有效的代表,暴民則仇恨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社會。(正文第85頁)反觀民粹主義在當代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普遍泛濫,及其對西方自由民主的傷害,不能不說克里克在這一問題上有驚人的先見之明。
克里克教授已經在2008年離開了這個充滿紛爭的世界,他逝世后西方的民主政治遇到了新的重要危機,突出的表現就是不平等導致的民粹主義浪潮和信息技術對公民權的威脅。但我相信他不會對此感到多少意外,因為他從來不認為民主可以包治百病,民主同樣需要與時俱進,不斷改革完善。我也同樣相信,他不會因此而對民主失去信心,因為他在考察民主的歷史時早已清醒地洞察到,民主最契合人類的本性,它會在曲折中向前推進。
2018年4月9日,于牛津大學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