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故事
十一歲那年，我同母親和妹妹在那里度過夏天。老成、病弱、發(fā)育很遲的我，看起來只有七歲。我自己也病態(tài)地認為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因而也就一味撒嬌任性了。這年的鷺浦之行，遠離經(jīng)常去的山間避暑勝地，為的是讓我利用那里的好潮學(xué)會游泳。長期以來，醫(yī)生一直禁止我去經(jīng)受海邊烈日的照射，父親說我不必再服從那道禁令了。教我游泳的老師學(xué)仆小此木（我叫他阿克坦）出身漁村，盡可安心。七月中旬，我們一同出發(fā)了。
騎馬、拉提琴，這些難以做到的事情，在夢里都能輕易實現(xiàn)，我懷著同樣的欣喜奔向大海，想象著當我超越練習(xí)過程中的艱險、學(xué)會游水的一剎那，一定會高興地發(fā)狂吧。想著想著，我對于鷺浦之行，實在等不及了。雖說生來不是初見大海，但它與山不同，我仿佛感到從大海找到了永遠吸引著我而又求之不得的源泉。正因為大海使我感到恐怖，排拒我，令我急不可待，我反而被它誘惑而沉醉其中了。我沒有勇氣只身躍入那喧騰浩淼、充滿一切可能性的波濤里，我認為那是對藍色可能性的冒犯。一方面拼命躲避學(xué)習(xí)游泳，一方面天天遙望大海感到無上幸福。繼續(xù)歌唱永劫的彌撒的濤聲，從大海到遠方的山巔，搖撼著別墅夜晚的床枕；或于夢中不知不覺無聲地自大海泛濫而出，奔涌到廊緣邊，院子里被水淹沒的松葉牡丹的梢頂，一群紅色的小鯛魚游了過去。從家里看不到海濱，只能遠遠望見洋面、天空和地岬。海灣上方，幾片光閃閃的云彩，無目的地流淌著，如今靜靜停歇下來。就連海角平凡的綠色，也因時間不同而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正午的綠凝聚成沉降的藍色，當日影西斜，整個海灣明顯漲滿寂寥的余暉時，那綠色越發(fā)鮮潤、明艷。我來這里已經(jīng)一個月了，由于我意外笨拙，阿克坦對教我學(xué)習(xí)游泳灰心了。他或者出于補償心理，或者看我專念于暑假作業(yè)而得不到休息，那天，我和母親、妹妹以及背著陽傘的阿克坦，一大早就去了海濱。眼下殘暑正盛。因為要經(jīng)過町鎮(zhèn)，必須沿著草木燠熱的小徑下行。盡管有瀼瀼朝露，但繁茂的夏草，以及隨處盛開的鬼百合的霓虹般的毒氣，使得我們的脊背滲出了汗水。這天，煌煌日照君臨于波濤洶涌的海面之上。
邊鄙的漁師町一角用白漆寫著香煙兩字的紅色搪瓷小招牌掛在又低又暗的房檐下，將遠方蔚藍的海面分割開來。海岸的潮香撲面而來，我們瞥見了細碎的雪白的浪花（好似隔著籬笆望見風(fēng)中搖曳的白玫瑰）。過橋，看到污穢的河口海鷗群集。我跑到岸邊，啊，危險母親在風(fēng)中連連呼喊。波濤驀地襲來，白沫燦然。然后又以飛快的速度，躡手躡腳追趕螃蟹和水藻蟲，波紋擴大開去。……海水退到我的腳邊，我茫然凝視著水波，心中感到一陣快活的虛脫。
看不見波濤時，我便在陽傘下面讀書。硅酸鹽光潔的沙子飛散到紙面上，我用石頭壓住書頁，讀完《寶島》的故事。真是有趣極了！母親擔心我的身體，悄悄伸手將書本翻轉(zhuǎn)過來。我像被搶走食物的餓犬，抬頭望著母親。母親示意叫我到海邊去，我只得站起身來。那個戴著草莓色泳帽的是妹妹。幼小的妹妹將救生圈交給阿克坦牽拉著，像只龍虱在波浪間劃行。她看著我快活地笑了，由于炫目的海風(fēng)，看到的只是笑容。我畏葸地避開浪濤，和比我年小的孩子一起，埋頭用沙子筑城。堆起的瞭望塔風(fēng)干了，看上去宛若沙漠中的城堡。我把頭抵在地上，瞇細著眼睛，透示著背景中海面的云峰。此時，城堡的高空里響起嘹亮的喇叭聲，震撼著四方。
已是晌午時分。我們四人坐在傘下吃午餐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