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歷史是現(xiàn)實的觀照（自序）

我是一個在小說里虛構(gòu)了二十多年，卻突然轉(zhuǎn)向散文的小道攀爬的莽漢。

坐下來喘息的時候，我總是惴惴不安地回望來路，散文，腳印里的這兩個

漢字時隱時現(xiàn)、東倒西歪，有的時候，與自由選擇無關，更多的是一種機緣巧合。

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小說開始。在別人看來，這是違反文學創(chuàng)作倫理的倒行

逆施，但卻是我的親身實踐。在我三十年的文學工齡中，小說是主流，散文的

時光不及它的四分之一。一種門檻極低，幾乎人人可以進入的文學體裁，極少

有人把它當成唯一的職業(yè)追求。在文學的巍峨大廈中，散文成了小說和詩歌的

附庸和邊角料，它站立的身影比其他體裁矮了一頭。散文的獨特性和唯一性，

被小說和詩歌巨人的身影遮蔽了。

作為一個從小說到散文的寫作倒退者來說，歷史可能是我創(chuàng)作散文的救

世主。

有緣同《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先生見過幾面。在最近的一次見面中，施

主編對我說，你的神態(tài)有民國人物的影子。見我一臉詫異，戰(zhàn)軍先生沉思之后

緩緩說道，你的形神讓我想起馮至。我當然知道這是戰(zhàn)軍先生的戲言，但是，

他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近年來，我用民國書籍作圍城，在歷史中徜徉，天天

仰視那些知識淵博、氣節(jié)如鋼的知識分子。而馮至，則是我在散文《民國的長

衫》中寫到過的一個人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無人能拒絕接受陽光的熏陶。

但愿施戰(zhàn)軍主編的戲言成真，因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諧謔，我們眼前，

是一片三百畝的荷塘，圣潔的蓮花，正在陽光下盛開。

民國史是長期被遮蔽的歷史，有時甚至是篡改了的歷史。它被遮蔽的時光

長度遠遠超出了它三十八年的短暫歲月。導致民國熱的那截引線，在我眼里比

炸藥包更有分量，更值得后人思考。

我對民國知識分子的關注始于《義寧的源頭》。由于義寧鄉(xiāng)賢的緣故，我

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的仰慕比一般人多了些鄉(xiāng)情的因素。陳寅恪先生在身后

以一座巍峨紀念碑的形式為后人敬仰，并非政治、地域的原因，他只是以一種

學術研究的自由思想為知識分子代言，為人格的獨立精神立命。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

角度說，陳寅恪先生是我進入民國的引路人。在義寧的漫長源流上，我見到了

王國維、梁啟超、傅斯年、劉文典、胡適、梅貽琦、吳宓、李濟、葉企孫、馬

寅初、張季鸞、梁漱溟等眾多大師，雖然我不懂他們的學術和專業(yè)，但我看到

了他們的堅硬氣節(jié)和高貴人格。

歷史是一種既成的事實，尤其是那些水落石出的記錄，它引領后人穿過陳

腐僵冷的文字進入到了靈魂的深處。虛構(gòu)的小說和空靈的詩歌顯然無法承擔起

歷史客觀再現(xiàn)的重負，只有散文，才是最好的盛放歷史的容器。

歷史散文的寫作，始終風險重重。自余秋雨之后，文化散文因知識崇拜、

史料羅列、題材宏大、字數(shù)超長等被人詬病，模仿者盲目跟風，形成了一種新

的散文八股。而傳統(tǒng)的散文寫作，更是聲名狼藉。大量充斥于報紙副刊的游記、

名人印象、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兒女情長的親情抒寫、懷念故鄉(xiāng)的陳詞濫調(diào)、

采風應景的浮光掠影，等等，直接敗壞了讀者的胃口，讓散文在黑暗的死胡同

里無法調(diào)頭。

虛構(gòu)的小說無法承擔民國歷史人物的真實、客觀再現(xiàn)，卻能夠為散文的寫

作注入意想不到的動力。歷史散文不是短小精悍、一事一議、借景抒情、結(jié)尾

升華的教條，它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桎梏，借助文獻資料，將歷史的走向在人物

的命運中邏輯化地展開，用建立在修辭之上的鮮活語言，鋪陳當代散文敘事的

維度。人物，是歷史的主角，也是歷史散文的主角。在不能像小說那樣虛構(gòu)故

事、塑造人物、刻畫性格的限制下，歷史散文依然可以加強敘事的力度，用真

實的情節(jié)和生活的細節(jié)呈現(xiàn)歷史的真相，豐富人物的表情和復雜心理。

二十多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訓練無意中為我的民國散文注入了一些新鮮的元素，

強化細節(jié)，注重可讀性以及結(jié)構(gòu)的自由穿插，讓民國人物活動的歷史不會顯得

冗長和枯燥，站在人物喜怒哀樂的立場上來展示歷史，這樣的講述就會縮短距

離，增加溫度。文學不是哲學，思想家是另一個陣營的戰(zhàn)士；民國散文更不是

歷史研究的學術論文，歷史已被歷史學家打撈了無數(shù)遍，任何思想都逃不過他

們學術的篦子。作為一個散文作者，我不可能在間接的史料中找到一鱗半爪的

發(fā)現(xiàn)，我的任務只是用文學的手段表現(xiàn)歷史，再現(xiàn)民國大師們的真實生活和他

們的氣節(jié)人格。

評論家謝有順教授在同賈平凹有關散文的對話中提到了一個觀點，他說：

散文要在今后的時光中有所作為、有所創(chuàng)新的話，還真的要從小說界找些啟

發(fā)。多數(shù)人都認為，散文和小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體，其實，真正偉大的小

說也可把它當作散文來讀，文體的界限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散文同樣有一個

敘事問題，這是散文革命的空間所在。從現(xiàn)代敘事學的意義上說，現(xiàn)代散文應

該開創(chuàng)一種現(xiàn)代敘事來與之相配。

謝有順教授雖然對余秋雨之后的文化散文多持批評否定意見，不贊成散文

內(nèi)涵的延伸和擴展，對職業(yè)散文寫作充滿懷疑，但他對散文同小說等其他文體

結(jié)合的變革思路卻是非常有見地的。我的民國散文創(chuàng)作，無意中暗合了他的指

引，這可能和我從20 世紀起就關注他的學術有某種邏輯關聯(lián)。

歷史散文的寫作，走的是閱讀寫作的路子。歷史無法親歷，作者只能通過

史料梳理和個人感悟，用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歷史的詭譎和人性的幽微。這種依賴

閱讀的寫作方式往往容易招致體驗寫作者的不滿和批評，他們沉浸在現(xiàn)實生活

酸甜苦辣的感受批判中而忽略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他們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做

出結(jié)論：關注歷史的人，就一定會缺席現(xiàn)實的在場。

散文家祝勇的觀點，可以作為歷史散文創(chuàng)作最有力的辯護詞：文化散

文首先要合乎文學的要求。文學考驗一個寫作者對世界的感知力和藝術上的

創(chuàng)造力。文學和世界是互相塑造的，歷史文化和寫作者的內(nèi)心也是相互塑造的。

沒有內(nèi)心的感應，歷史和文化也就變成了僵死的知識卡片，沒有了冷熱，沒有

了活力。我曾經(jīng)寫過許多歷史人物。比如袁崇煥與明代絞肉機吳三桂的

命運過山車，還有王羲之永和九年的那場醉宋徽宗的光榮與恥辱等。

他們朝代不同、處境各異，但這些看似無關的人物，卻與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

我是通過他們來書寫我對我們置身的這個世界的認識，書寫我對命運的理解。

落筆的時候，我覺得他們的魂就附著在我的身上，感覺到他們的體溫、傷痛、

脈動。我熱愛書寫歷史，是因為歷史無限的寬厚，可以讓我的生命與想象力無

限地展開。

祝勇以故宮研究所學者、散文家的雙重身份和多重觀照視角寫歷史的故

宮，其實就是關注他身邊的現(xiàn)實，在一個研究者的心中，歷史和現(xiàn)實是血肉關

聯(lián)、不可分割的�！豆蕦m的風花雪月》是當代歷史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功實踐，作者

的理性表述已經(jīng)為我們的閱讀作了一次迷宮中的導游。在《故宮的風花雪月》

中，我寫了一些故宮收藏的古代書畫經(jīng)典。對于它們，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幾乎已不

可能，我的寫作重點就放在重新闡釋上，以文字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見解，同樣

會產(chǎn)生懸念。總之，文人寫歷史，不能外行，也不能人云亦云，必須發(fā)出自己

的聲音。

民國史是中國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民國三十八年的短暫時光，軍閥混戰(zhàn)、

外敵入侵、災害頻仍，然而這樣的逆境卻出現(xiàn)了教育的奇跡，涌現(xiàn)了眾多的學

術大師。許多被歲月遮蔽了的真相，正在民國的研究熱潮中露出水面。作為散

文，用紀實的手法和文學的表述再現(xiàn)那一段歷史，正是一種文體獨特的表現(xiàn)方

式和生命力所在。

我對歷史散文的寫作充滿了期待。歷史散文的創(chuàng)作者，應該有建造金字塔

的心態(tài)。有人認為，金字塔不是奴隸的作品，其理由是，金字塔那么浩大的工

程，被建造得那么精細，各個環(huán)節(jié)天衣無縫，建造者必定是懷著虔誠的自由人。

一群有懈怠行為和對抗思想的奴隸，絕不可能讓金字塔的巨石之間連一片小小

的刀片都插不進去。

如果這個判斷成立，我心目中的歷史散文作家，就是建造散文金字塔的虔

誠自由人。

散文進步的標志是，那些被歷史封神的大師們走下了神壇，一支正在確定

番號的起義軍兵不血刃地占領了漢字的高地，并在夜色闌珊時刻點燃了革命的

烽火。

我愿意成為這支隊伍里的一個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