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父親 那樣的母親
--鳳凰文藝版《傅雷家書》序
畢飛宇
2008年的4月7號,是傅雷先生的百年誕,南京大學(xué)舉辦了傅雷誕辰100周年紀念暨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世界各地來了許多著名的翻譯家,許鈞教授關(guān)照我去會議上去說幾句話。這個我可不敢。我不會外語,是個局外人,哪有資格在這樣的會議上人五人六。許鈞對我說,你還是說幾句吧,傅聰專門從倫敦趕來了。一聽說可以見到傅聰,我即刻就答應(yīng)了。關(guān)于傅聰,我的腦子里是有形象的,在我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的時候,我的父親曾經(jīng)送給我一本書,那就是著名的《傅雷家書》!陡道准視樊斎皇羌視,可是,在我的眼里,它首先是一本小說,主人公有一共四個,傅雷,朱梅馥,傅聰,傅敏。我為什么要說《傅雷家書》是一本小說呢?從頭到尾,這本書到處都是鮮活的人物性格:苛刻的、風(fēng)暴一般的父親,隱忍的、積雪一樣的母親,羸弱的、積雪下面幼芽一般的兩個孩子。樓適夷說讀家書,想傅雷,然而,在我,重點卻是傅聰。我的父親出生于1934年,他告訴我,同樣出生于1934年的傅聰這個人厲害。我當然理解父親所說的厲害是什么意思,這個天才的鋼琴家在他學(xué)生時代就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我對傅聰印象深刻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時候我正在閱讀傅譯本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約翰·克里斯多夫》里頭有一個詩人奧里維,他才華橫溢,敏感,瘦弱,卻可以沖冠一怒。我認準了傅聰就是奧利維,而奧里維就是傅聰。
就在南京大學(xué)的會議室里頭,當許鈞教授把我介紹給傅聰?shù)臅r候,我很激動。當然,正如一位通俗作家所說的那樣,畢飛宇這個人就是會裝。沒錯,我就是會裝。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很禮貌,我向我心儀已久的鋼琴大師表達了我應(yīng)該表達的尊敬。當然了,遺憾也是有的,傅聰一點都不像奧里維,傅聰比我想象中的奧里維壯實多了。
在那次會議上,我做了一個簡短的發(fā)言,我想我的發(fā)言跑題了。我沒有談翻譯,卻說起了《傅雷家書》,我從《傅雷家書》里讀到了許多,但是,最感動我的,是愛情,是傅雷與朱梅馥不屈的愛。感謝樓適夷先生,如果沒有樓適夷的序言,我不可能知道這個。朱梅馥是在政治高壓里頭伴隨著傅雷先生而去的,也就是中國傳說中的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是駭人的,他們的死凄涼、沉痛,同時也剛毅、悲壯。雖然我不想說,可我還是要說,他們的死固然駭人,但是,它也美,是傳奇。斯人已逝,日月同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有一句話我在發(fā)言的時候沒敢說,傅聰先生就在臺下,話在嘴邊我又咽下去了:同樣是右派的兒子,我卻很幸運我的父親活下來了,是我的母親陪伴著我的父親一起活下來的。
還有一點需要補充,就在當天晚上,就在傅聰?shù)拇鹬x音樂會上,傅聰發(fā)脾氣了,說暴怒都不為過。有人在音樂廳里大聲地說話,不停地說話,肆無忌憚。傅聰在演奏,卻側(cè)過了腦袋,他在怒視。最終,傅聰抬起了胳膊,他停止了演奏。他站了起來,他來到了臺前。他的臉漲得通紅。因為沒有麥克,他大聲喊道:
請尊重音樂!
你們再說話我就不彈了!
是的,這是傅聰。那個滿臉漲得通紅的男人就是傅聰。他儒雅,通身洋溢著大師才有的親和。但是,傅聰也剛烈。這是傅家祖?zhèn)鞯膭偭。傅家的人容不得褻瀆。傅雷還活著,就在臺上,他站立在傅聰?shù)墓羌茏永镱^。
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也許還不止一年,我被《約翰·克里斯多夫》纏住了,仿佛鬼打墻。嚴格地說,是被那種莊嚴而又浩蕩的語風(fēng)繞住了。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上帝啊,對一個十七歲的青年來說,這太迷人了。迷人到了什么地步呢,迷人到了折磨人的地步。就在閱讀《約翰·克里斯多夫》的時候,我特地預(yù)備了一個小本子,遇上動人的章節(jié)我就要把它們抄寫下來。在我讀完《約翰·克里斯多夫》的時候,小本子已經(jīng)寫滿了。我是多么地悵然。悵然若失。完了,沒了。挑燈看劍,四顧茫茫。有一年,青年批評家張莉女士來南京和我做對話,我對張莉說,《約翰·克里斯多夫》里頭的許多句子我能背。張莉不信,她讓我背給她聽。后來張莉打斷了我,她說,我信了。
對不起,我不是炫耀我的記憶力。我要說的是這個有一天,許鈞教授告訴我,羅曼·羅曼的原文其實并不是中國讀者所讀到的那個風(fēng)格,這風(fēng)格是傅雷獨創(chuàng)的。許鈞的話嚇了我一跳。老實說,我一直以為翻譯家和作家的語調(diào)是同步的,原來不是。許鈞教授的話提升了我對翻譯的認識,翻譯不是翻譯,翻譯是寫作,翻譯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寫作,至少,對傅雷這樣的大譯家來說是這樣。翻譯所需要的是創(chuàng)造性。許鈞教授的一句話我引用過多次了,今天我打算再引用一遍:好的作家遇上好的翻譯家,那就是一場艷遇。是的,在談?wù)摿_曼·羅蘭和傅雷的時候,許鈞教授就是用了這個詞艷遇。我相信,只有許鈞這樣的翻譯家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它精準、傳神,驚天動地,蕩氣回腸。文學(xué)是迷人的,你從任何一扇窗戶即使是翻譯里都能看見它無邊的風(fēng)景,春來江水綠如藍。
四十歲之前,有無數(shù)次,每當我寫小說開頭的時候,我的第一句話通常都是江聲浩蕩,然后,然后當然是一大段的景物描寫。等我寫完了,我會再把這一段毫無用處的文字給刪除了。這四個字曾經(jīng)是我起床之后的第一杯咖啡,它是我精神上的鑰匙,也是我肉體上的咖啡。我能靠這杯咖啡活著么?不能。我能不喝這杯咖啡么?也不能。孟子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我不敢吹牛,說我的身上也有浩然之氣,我只是喜歡。但是,雨果的身上有浩然之氣,巴爾扎克的身上有浩然之氣,羅曼·羅蘭的身上有浩然之氣,傅雷的身上也有浩然之氣。它們在彼此激蕩。有詩為證
傅雷先生洋洋500萬字的譯本。足夠了。敦矣,煌矣。噫吁嚱,危乎高哉。
我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對我,對我們這一代作家來說,傅雷是特殊的。我致敬傅雷。
有一種假設(shè),讀書的人都有這樣的一個心理習(xí)慣,把自己放到讀過的書里頭,然后去假設(shè)。再一次讀完了《傅雷家書》,我的假設(shè)是,如果我有幸成為傅雷的兒子,我愿意么?
很抱歉,我一點也沒有冒犯傅雷先生和傅聰先生的意思,我不愿意。
雖然毫無可比性,可事實上,作為同樣的右派,我的父親也是傅雷那款性格的人。這里頭既有文化上的共性同構(gòu),也有性格上的私性同構(gòu)?燎笞约,苛求兒子,同時兼有道德上的潔癖?梢哉f,我對傅雷父子這么感興趣,完全是因為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其實就是一個鄉(xiāng)村版的、微型版的傅雷。面對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男孩,他有宗教一般再造的激情與布道的耐心。我的父親之所以沒到傅雷那樣的程度,完全是因為他本人沒有抵達傅雷那樣的高度。對孩子,他的心沒有那么大。此乃吾幸。
可是,話又要分兩頭說,如果孩子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狂暴的父親往往會成為孩子的催化劑,從這個意義上說,傅聰延續(xù)了傅雷,傅雷成就了傅聰。我的父親則很遺憾,他生下了了我這么一個二貨。以我父親的設(shè)想,他希望我成為一個數(shù)學(xué)家或物理學(xué)家,西裝革履,恬淡如水,不食人間煙火?晌夷睦锸菍W(xué)數(shù)學(xué)的料呢?結(jié)果呢,一場慘烈的家庭暴亂之后,我?guī)衔业奈膶W(xué)夢私奔了。一去無回。在這個過程里,我經(jīng)歷過一場很異樣的痛苦,是家庭倫理意義上的痛苦。這也是我特別喜愛《傅雷家書》這本書的原因。拋開美學(xué)話題、音樂話題和道德話題,我愿意把《傅雷家書》當作家庭倫理的教科書。在梳理父子關(guān)系方面,這本書堪稱典范。往正面說,我們可以獲得方法,往反面說,我們可以獲取教益。
我還要說,雖然我不是基督徒,可我還是相信上帝的仁慈和上帝的掌控力。上帝會安排的。上帝給你一個霸道的父親,一定會給你一個天使一樣的母親。如斯,地方、天圓,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我們有福了,人生吉祥了。
我的建議是,所有的父親都要讀《傅雷家書》,所有的母親也要讀《傅雷家書》,所有的兒子更要讀《傅雷家書》,只有做女兒的可以不讀在你成為母親之前。
說到望子成龍,我還有話說。傅雷是望子成龍的,我的父親也是望子成龍的。他們都是右派。我想指出的是,當年的右派大多是文人,說得科學(xué)一點,大多是人文知識分子,他們的基礎(chǔ)性工具是語言。他們望子成龍,可他們?yōu)槭裁淳筒幌M映懈笜I(yè)呢?為什么就不讓自己的孩子接近語言呢?
我的父親給了我這樣的答案:希望孩子安全。
數(shù)學(xué)是安全的,物理是安全的,音樂也是安全的。最不安全的東西是什么?是語言。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語言是精神的落地窗戶,它一覽無余。所以,讓孩子學(xué)數(shù)學(xué),讓孩子學(xué)音樂,是對孩子最大的保護。從這個意義上說,父性的苛刻,骨子里是愛,是聰明的愛,是理性的愛,是恒久的愛,也是無奈的和卑怯的愛。
所以我要謳歌父親,尤其是以傅雷為代表的、我們上一代的知識分子父親。他們承擔了語言的艱難與險惡。他們中的一部分沒有妥協(xié)。他們看到了代價,卻沒有屈服于代價。具體一點說,他們付出了代價。這是驚天地和泣鬼神的。
所以我要謳歌母親,但是,我絕對不能贊同朱梅馥女士的行為。你是傅聰?shù)膵寢,你是傅敏的媽媽。即使(jié)M身污垢,你也要活下去。媽媽們活著,只有一個理由,為了孩子,而不是為了丈夫們的真理和正義。這是天理,無需證明。父可殺,不可辱;母可辱,不可殺。
最后,我要感謝江蘇文藝出版社的社長黃小初先生,感謝你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我自知力所不及,但我倍感光榮。
2017年2月7日于龍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