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夢想與決斷
黃德海
今年暑期,天還算涼爽,向來不愛出門的我跟著石汝和向陽到紹興一游。白天坐了烏篷船,吃了羅漢豆,晚上決定到咸亨酒店放松一下。沒成想,石汝和向陽一坐下就大談二周,尤其是近年出了散文全編的周作人,引得我也無法專心品嘗紹興老酒,只好耐心在旁邊聽兩位閑扯。
書房一角
還沒等服務員布菜,向陽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對著石汝說起來:前兩年《周作人散文全編》出版,加上1996年出的《周作人日記》,雖然日記還不全,但周作人的面貌大體已具。據(jù)說你最愿意刨根問底,喜歡探測別人的精神DNA,我們趁著在紹興,不妨鉆探一下周作人的螺旋密碼。
石汝微一搖頭:周作人在《書房一角》的序里寫,“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人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人看去了自己的心思”。出版散文全編幾乎已經(jīng)讓周作人的文章巨細靡遺,我們現(xiàn)在居然又跑到其老家來對其心思追本溯源,大有打上門來的意思,好像有些不夠厚道。
向陽笑笑:我們該問的是討論夠不夠知己,而不是夠不夠厚道。莊子所謂“有自也而可”,我們沿路追索沒有什么問題,只要不是存心找茬。
石汝慢慢點頭:談到周作人的精神DNA,我們應該注意到他的《我的雜學》,這篇文章算是夫子自道……
向陽急忙接口:《我的雜學》中,周作人羅列了自己各種各樣的知識興趣,前三樣非正軌的漢文、非正宗的古書、非正統(tǒng)的儒家,是周作人對董仲舒以來中國傳統(tǒng)的梳理。雜學的另外種種,像希臘神話、神話學、文化人類學、生物學、兒童學、性心理學、醫(yī)學史與妖術(shù)史和俗曲、童謠、玩具圖,是周作人最有興趣的地方,屬于“知”的范圍。周作人的雜學中還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關(guān)于日本的,從日本文化里,周作人汲取了“情”的成分,并養(yǎng)成了他的審美觀,像他愛引的永井荷風的話:“我愛浮世繪?嗪J隇橛H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tài)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這種審美觀有兩個維度,一是把人生看成苦的,一是總能從無奈的人生中找出些東西來咂摸,極像他經(jīng)常說的“吃苦茶”。周作人雜學中還有很重要的一類是佛經(jīng)與戒律!拔抑皇前逊鸾(jīng)當作書來看,而且這漢文的書,所得的自然也只在文章及思想這兩點上而已!倍麖闹锌吹降乃枷胍膊皇欠鸾痰摹吧跎盍x諦,實在但是印度古圣賢對于人生特別是近于入世法的一種廣大厚重的態(tài)度,根本與儒家相通而更為徹底……我在二十歲前后讀《大乘起信論》無有所得,但是見了《菩薩投身飼惡虎經(jīng)》,這里邊的美而偉大的精神與文章至今還時時記起,使我感到感激,我想大禹與墨子也可以說具有這種精神,只是在中國這情熱還只以對人間為限耳”。
向陽長篇大論的時候,服務員開始陸續(xù)上菜。我們每人斟了一點酒,慢慢吃著。石汝接過向陽的話頭:從《我的雜學》我們大體可以知道,聲稱自己的書齋最好秘不示人的周作人,幾乎展示了他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在這些角落里,周作人酌量容納了古希臘的重知的傳統(tǒng)、日本的人情美,并且把近代西方興起的進化論納入其中。
向陽順著說道:周作人研究者總結(jié)他早期思想的所謂“人道主義”“平民主義”等,大體可以在這里得到解釋。
石汝點點頭:周作人1920年至1921年大病期間說,“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產(chǎn)主義與善種學,耶佛孔老的教訓與科學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實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里,真是鄉(xiāng)間的雜貨一料店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他的這些矛盾最終是不是得到了解決,而這,就不得不提到“周作人的三二一”……
三盞燈火
向陽聽石汝說到這里,略略一愣,急急說道:你說的“三二 一”的“三”,是不是指周作人自己經(jīng)常說的“中國思想界之三盞燈火”?他以“夢想之一”和“道義之事功化”命名的“兩個夢想”該是你說的“二”。至于“一”,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
石汝呷口酒,慢慢夾一口菜:我一直想編本周作人的集子,以“知堂兩夢抄”命名,取他思想核心的“兩個夢想”,又對應他愛說的“抄書”。這個集子計劃分為三輯,就是“三盞燈火”“兩個夢想”和……這個不著急說,我們先討論三和二。
向陽酒杯已放在唇邊,聽石汝說到這里,連忙放下杯子:就你會賣關(guān)子。不從“一”開始,那就先談“三”。熟悉周作人的都知道,他所謂的“中國思想界之三盞燈火”,指的是王充、李贄和俞正燮,除了關(guān)于這三個人的文章,你還打算選些什么?
石汝沉思了一下:從周作人的文章來看,我們不應該把“三盞燈火”看成只有這三個人,而是指中國思想中跟這三人思想相近的一批人,如此,本輯的文章就該包括《禹跡寺》《論語小記》《董仲舒與空頭文人》《讀初潭集》《談金圣嘆》《焦里堂的筆記》、《俞理初的詼諧》等。
向陽點點頭:這個選目選的文章,大約就是周作人在《漢文學的傳統(tǒng)》里梳理的,“禹稷顏回并列,卻很可見儒家的本色。我想他們最高的理想該是禹稷,但是儒家到底是懦弱的,這理想不知何時讓給了墨者,另外排上了一個顏子,成為閉戶亦可的態(tài)度,以平世亂世同室鄉(xiāng)鄰為解釋,其實顏回雖居陋巷,也要問為邦等事,并不是怎么消極的。再說就是消極,只是覺得不能利人罷了,也不會如后世‘酷儒莠書’那么至于損人吧。”“單說儒家,難免混淆不清,所以這里須得再申明之云,此乃是以孔孟為代表,禹稷為模范的那儒家思想!
石汝抬抬眼:周作人倡導的中國思想就是由上古的大禹和稷肇端,中經(jīng)孔子、顏回、墨子發(fā)揚,后由漢之王充承其余緒,再延之明之李贄、清之俞正燮。在周作人看來,這是一個對中國思想及現(xiàn)實有益,卻兩三千年隱而不彰的傳統(tǒng)。
向陽稍一遲疑:其實周作人在這些文章里提到的孔子、顏回、墨子,都是經(jīng)過他擇取的那部分,不是全部的他們,就像他在不同時期提到孟子,標準明確,而褒貶并非一律。如果這個擇取成立,那周作人就跟此前我想象的不同了。我心目中的周作人原是個喜談論的文人,但從這個譜系來看,他竟應是個實干家,起碼是個倡導實干的人。
石汝笑笑:提到實干,你是否覺得周作人這個思想譜系跟魯迅的有那么一點相似?說完之后,不待向陽回答,石汝顧自吃起菜來。
向陽呷口酒,一字一頓地說:魯迅的思想譜系是中國的所謂禹墨傳統(tǒng),是由女媧和禹、墨、俠等組成的。如果我們不把《故事新編》簡單地看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這個譜系在其中表達得非常清楚。從你理出的周作人的譜系來看,通常被看成“閑適教主”的周作人竟把自己思想譜系的開頭給了大禹,這是周作人跟魯迅的那點相似吧?
石汝瞇著眼睛壞笑一下:周氏兄弟的異同很有意思。魯迅思想譜系開頭的女媧,是開天辟地時補天的英雄,雖難成功,畢竟有益,自有一種向上的氣派。而周作人卻在禹墨的中間加了一個稷,是虞舜命為農(nóng)官的,教民耕稼,這一方面可以看出周作人對實際生活的重視,一方面是不是也顯示了他人生關(guān)注點的某些過度傾向?
向陽沒理石汝:我更關(guān)注的是兩兄弟都傾心的大禹。
石汝抬起頭:這大概跟他們生長于斯的“風土”有關(guān)。我們今天去看了禹廟,這個禹廟就是周作人筆下的“禹跡寺”。要知道,周家老屋“距(禹跡)寺才一箭之遙”,何況他們還有著極其相似的成長環(huán)境。你上面說到“有自也而可”,這是不是周氏兄弟的“自”?
向陽一擺手:周作人的思想譜系雖從大禹開始,但他談《檀弓》,談《論語》,談《顏氏家訓》,反復強調(diào)“中國思想界之三盞燈火”,強調(diào)他們“疾虛妄,愛真實”的一面,跟魯迅同歸卻殊途。雖然他們?nèi)怂枷胱V系和主張的核心都是大禹的實干精神,但周作人的“實干”大多停留在紙面,能掘發(fā)而不能完全奉行;而魯迅是實實在在地“埋頭苦干”。在這個意義上,魯迅可以部分救正周作人之失。
石汝接道:更有意味的是,有這樣一個思想譜系的魯迅,“投身到‘死纏亂打’的現(xiàn)實‘混戰(zhàn)’中”,撐起了“中國的脊梁”,成為他稱述的傳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擁有相似譜系的周作人,卻并沒有完全像他的“兩個夢想”表述的那樣,雖然他能夠倫理本乎自然,卻未必道義見乎事功。周作人之所以晚年自言“壽則多辱”,過世多年后大家還要討論其“是非功過”,不能不說與他對其譜系和“夢想”的現(xiàn)實決斷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