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機與時空
——在西南山林探問“風景”
曾有相當長一段時間(2004—2007),徘徊流連于西南山林之間。
其時,在思想體系上深受海德格爾哲學影響,在語言文法上則頗受羅蘭巴特影響;但同時又開始被禪宗理論所吸引,感覺自己正在從西方思想體系及其方法論影響中走出,似乎將逐步進入母語語境之下的東方密林之中。此刻,“緣在”、“零度”與“色空”等諸種意識穿流交融,必得在特定的、靜謐的、隱秘的山林某處,方得通透。為此,我荒廢世俗之道,返身歸入山林,尋求某種精神通透的時空。或者說,是在嘗試給自己一個“綻開”的機緣。
所謂西南山林,概指巴蜀黔貴之西南地界內之山林。西南山林,幽曠深隱,多有人跡罕至、自然自在之地。穿行于這些野地荒鄉(xiāng)之中,摒絕紅塵雖未必是修行者所刻意尋求之境,但當時當地的我,只是希望借此區(qū)隔出一種真純之境遇;渾如佛家所舉“阿賴耶識”這一意識種子一樣,也是假借實有之概念,去說明和論證一種“空相”。
在林中湖邊停駐留連,也常帶一些典籍,細細品讀、觀覽,時時與周遭境遇相關聯、通融。常在身邊的典籍有《正法眼藏》《楞嚴經》《碧巖錄》《古尊宿語錄》,以及德國哲人海德格爾的著作《林中路》《路標》《時間與存在》,等等。一年四季,風光幻變;境隨心浮,景轉意動之際,屢有省悟,偶有所得。在此,拈選一些憶語,借四季裁剪,編作四章,聊供紀念。
春浦?恬居
一、釋名
浦:瀕之意,意即接近于水之處,本義即是水邊。
這個處所可以是實在的,如水邊的屋子、島嶼、樓閣;也可以是虛擬的,如水中的月影、水面的潮流合匯處,等等。總之,“浦”作為一個鄰近水的修飾詞,自然的具備了水之飄搖不羈之體魄,在此處,也可以在彼處。
春浦:接近于春季的水流,或接近于水流的春季。
修飾與被修飾之詞皆是飄搖不羈的,有一定的域度,但卻沒有一定的界限。
恬:安靜之意,兼有美好之姿態(tài)。而其字形卻是左“心”右“舌”,心境與語言之諧和方為“恬”,任一處失諧,皆難得“恬”之美好。
恬居:安居,為最接近“恬居”之詞義。但尚缺少諧和之美好,這種美好出于自覺,需要人為保持;這種美好又出于不自覺,一旦及至,無需執(zhí)著。
二、解題
春之意趣,最在一“融”字。在山林間,四季皆有花飛遍野;說春暖花開以言“春”,已空泛乏味!叭凇敝疀r味,每剎那皆生無數剎海,蕩卷著常人的執(zhí)念,在山水中以奇景示之。
在某處高原巨泊之畔,看湖面沿岸處之薄冰,至春季時,每日皆不同,其景尤奇。暖陽覆灑天地之際,湖冰上原本灰白的一層冰絨忽而化滅,代之而天青瑩透之光。繼而青光中生微白,微白中生絲絡;若有良夜可獨坐湖邊,偶或聽聞咯咯之微息,恍然以為魚龍磨齒,大驚大顫中,其時湖冰已融生隙。歸而恬睡,或又俗務纏身,不可開交;二三日、四五日皆呼酒歡宴,忽一日睡至晌午,邀高朋嘉友赴長海觀覽。但見炫彩光毫、刺目燃眉,寂寂冰湖,已化冰舟雪浪;冰堤一潰千里,冰芒左沖右突,終歸于烏有。而寒冰融作藍波之際,心馳目眩,儼然如懷春嬌娘,春心暗蠕。
宋人馬遠以繪水聞名,若來此間山林,觀長海冰融、萬斛珠墜,想來也只得擲筆而去罷。如今,又有以攝影專事捕捉此間山林美景者,于春冰破湖之際,亦難得佳作,只因其水在流與未流之間,其冰在化與未化之間,動靜皆難把捉。冰作水時,融盡則合洽歡暢;水作冰時,未融則銀肥玉瘦,皆有可取可圈點處,皆非繪畫與攝影盡可羅致呈現者。
古德云,水流云飛心自在,一拂子碎了梳妝臺。春季恬居,常在湖邊漫游,但不攜書亦不讀書,只觀那個“融”字如何裝點大地山林。
三、證信
佛說“止觀”二字,渾如一印,鈐在春之山林,倏忽又融了。
夏夢?花湫
一、釋名
夢:夢幻泡影之“夢”,實則與幻、泡、影,與幻泡、幻影、泡影皆為同義之反復。皆是妄作,分別計度。而人之為人,勢必有夢;因人有五蘊六根,而不照見五蘊皆空,不得六根清凈,不空不凈,是成夢幻。
夏夢:夏季晝炎夜短,多夢。所謂夏夢,人生苦短如夏夜,雖黑漆渾噩,仍孜求夢長。
花:果實之前軀,綻開之存在。非因非果,因果鏈中,延化因果,幻因幻果。
花湫:湫,低洼之潭,深谷之積水;ㄤ,落花入水之潭,落花流水之谷。花如湫,有靜深之積存,有不動之幽黯;湫如花,有綻出之剎那,萎謝之流衍。
二、解題
夏之意趣,最在一“綻”字。在山林間,夏花如錦,遍野綻放,青紫紅白,深厚如織。觀花者花前流連,好似在展卷瞻不謝之畫面;花團錦簇于目前,恰如天工繡娘一梭子來去皆是錦繡。曾于夏日之拂曉,輾轉行于湖濱之棧道,忽一團紫煙障住去路;實則一籠紫色曼陀羅花蓋葉壓枝,如凝脂初融,竟漫浸棧道,欲阻游人步履。
為何又如煙霞障目?實因夏日炎蒸,有湖海之水汽、枝葉之水汽、花間蕊中晨露之返蒸,加之人初從夢寐中出離,目滯神疲,難免見一團紫煙障目阻步,一時驚絕,即是驚艷稱絕,牽懷奪魄。古人善丹青、嗜古趣者所謂“煙云供養(yǎng)”,實則非煙非支所可驚絕養(yǎng)目,實則日思夜夢,心中先有佳構,復觀自然;偶有借四季生發(fā)之景色,如夏煙秋云之類,即謂欣悅爽快,驚若世間罕色。
若來湖畔,觀此一籠紫煙,非于花前林下之溪畔,興流觴撫琴嘉會不可。若還有擅二王法度者,欣欣然淋漓快筆,書《紫煙記序》;若還有專富麗細媚工繪者,惺惺然緩描慢染,繪《簪煙雅集圖》,或亦可為千古奇寶、萬世永保之作矣。惜世尚營茍,不尚孤趣,此紫煙天然為之,天然去之;不為人留,不為人滅,亦自有其天工法度。
今哲云:“綻開”乃人之持存,既持續(xù)于漫流無界之時間,又保存于倏忽剎那之永恒。夏夢初醒,漫山人徑皆作花徑,漫野碧湖全作花鏡。那些映照著花影的湖畔,我常輾轉停走,偶爾倚坐林中,看幾頁《林中路》。合上書頁再一路行思,終至行不得也思不得之際,忽而莫名欣悅,如山花爛漫。
三、證信
哲人云:看到之世界乃是概念之形式,可思忖之世界即是形式之顯示。夏之山林,花如海,海如花,觀花觀海之境遇,皆非形式可言說。
東籬與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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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唐代草書大家懷素的《自敘帖》,并沒有真跡存世。現在能看到的“國寶”,曾經是宋人蘇舜欽的珍藏;而這件藏品也只是摹本罷了。更為奇特的是,由于當年卷子已經碎裂損壞,蘇氏還臨摹補上了前六行草書,這件摹本之上的摹本,從此在收藏界又有了一個學術符號
式的命名:“蘇補本”。
其實,宋人的臨摹功夫是天生的優(yōu)秀。這種優(yōu)秀如果發(fā)揮到極致,可以成為優(yōu)雅。豈止是唐代名家的草書真跡可以臨摹,在此之前的漢隸魏碑、晉人書畫,無一不在宋人筆下重煥生機。那臨水照花、拈花一笑的心手如一之絕技,使得如蘇舜欽這類可以靜下心來的文士,時不時地要拈出自家心田里的那一枝花,擎出花中的那一支筆來,上天入地,描摹心境。
建造過滄浪亭的蘇氏,之所以敢于給唐人草書“補缺”,顯然早已從“模山范水”獲得靈感與自信,從“真山水”中開啟“真性情”的他,自然敢于神交古人,追摹古意了。須知,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模山范水”之道,源于文士們要直接臨摹“真山水”的先天訴求,無論訴諸繪畫、書法、詩文還是造園,盡最大可能地還原實境,呈現心境,生發(fā)情景(情與景之交融),始終是歷代文士們孜孜以求的。
“蘇補本”的時代,誕生了滄浪亭。而“模山范水”之道,在蘇舜欽摹補唐人草書、自建滄浪亭之前600 年,就已然開端。那時,陶淵明已用詩歌證明,“東籬”所追摹的,乃是最接近于自然的自然而然之境;“東籬”的境界,從一開始,就為中國古典美學的“模山范水”之道,界定了一處天然高蹈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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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是東邊的籬笆,還是東向的籬墻?
懷素的草書,在有些字形局部看來,就如同一枝枝籬條。其實,倒不一定非得是唐人懷素的狂草,只要是一整幅毛筆字合在一起,無論什么書法,真草行楷篆隸字形種種,皆是可看作一道筆畫之籬笆的罷。瘋瘋癲癲要超然世外的高士們,自然要寫出一道開闔奇絕、隔絕俗世的籬笆來;而那些規(guī)規(guī)矩矩并不卓然獨立的草民們,也是可以寫出一道自得其樂、安然緩適的籬笆來。
無論東向與否,自顧自“采菊東籬下”的悠然自得,這是中國人的自然而然。這道籬笆,沒什么道理可講的。
陶淵明(約365—427)有一道著名的“籬笆”,一直橫亙于中國古典美學的時空之中,已逾1600 年之久。他的名句“采菊東籬下”與“悠然見南山”,自成一景。將東籬、南山定格于中國人的經典地理用語體系之中,東與南、籬與山;人與自然的距離由遠及近,最終不再有遠近之分,終究融為一體。疏離中的自然,感受到的卻是自然而然。
南山是自然造化,東籬則是人為構建。如何先自然,再以人力去自然而然?這是陶淵明的障眼法,還是籬笆內外看山者的視覺誤差?山是自家山、院是誰家院?事實上,拾來枯枝敗木,草草營圍,一道籬笆隔開的豈止是人與荒野,隔開的只是喧囂的欲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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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讀到陶淵明,感受到那份近乎天然的自然而然。
他說:“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
可從詩學的角度來揣摩當年看山者的心理感受,總是有所欠缺;蘇東坡說得夠貼切,卻還是欠妥洽。無論怎么自然而然,撇開了籬笆談看山,忽視了籬向東、山座南的地標方位,為詩而詩的話語,雖然是老練成熟,卻終究不是真自然,終究缺了一絲天然境界。
蘇舜欽的六行臨摹補書,究竟是按照懷素草書的本來形態(tài)描摹,還是力圖融入原來神髓去追摹?這不但是一個需要考證的史學問題,還是一個需要推理的哲學問題。史學家們可能傾向于蘇氏手中還有一個完整的摹本,然后按照這個底本一筆一畫地進行描摹?涩F在存世的只有“蘇補本”最早,而且長期以來就被當作懷素的真跡來珍藏,即使在清代宮廷也是如此。
蘇舜欽手中有沒有一個底本,或者說那個底本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臆想附加的,或許都不重要。其實,形似與神似都只是相似,而非等同,但形似與神似之間的那道“籬”卻相當關鍵,居——籬——山的空間區(qū)隔,也正是園——墻——林的構筑模式。山居的重要屏障是那道籬,園林的首要屏障是那道墻;很難想象,沒有空間區(qū)隔的山居與園林是何種模樣。如果沒有籬與墻的區(qū)隔,那么,山居渾如直接入住山中的天然洞穴,不必再有前庭后院的景觀空間;所謂“園林”也只有山林,并無園庭。眼前即是一片真山水,何須再費圍筑工夫?
中國古典園林就是這么一個法則,與書法相通,在形似與神似之間,“園”并非慣常純粹的居所空間,“林”也并非荒僻野蠻的深山老林,一道為倚湖山或為避市井而砌的墻,將神似與形似區(qū)隔,也將神似與形式包融,“園林”二字是園與林的疊加,但已經復合為一個單詞。這種美學體系的始作俑者,是否即源生于陶淵明的“東籬”意象之中,沒有人予以定論,但其間的默契已逾千年。
其實,東籬和南山之間,只有一個“人”字?梢允翘諟Y明,也可以是其他人。這個人可以寫詩,但最好不要談論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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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見山是一目了然的敞闊,籬下見山則是另一種豁然之開朗。
蘇軾的詩學解釋,原本精妙,但不自然!俺醪挥靡猓芭c意會”——同樣適用于“開門見山”的情形。山坳里的農家、半山腰上的小廟,無一不有“開門見山”的清曠意境,但“籬下見山”是隨意,不是清曠,原本不是任何一種帶有審美趨向的潛意識的暗指。
陶淵明的隱居處,要么坐北朝南,居所正對“南山”;要么四面環(huán)山,居所無論朝向,總可見山。試想,他日常生活的一天,無非如此這般:打開屋門,緩步出院。再打開籬笆圍拱著的柴門,走出門外。出了兩重門,屋前的大山一如既往的存在,實在又是可以熟視無睹的存在。他往東向的籬笆外走去,此處一地的菊花盛開,絢爛如霞。他采菊一朵,正欲返身歸屋之際,一抬頭,忽而看見屋后所倚的“南山”一峰獨秀。剎那間,他撫須一怔,又微笑著拈菊而去。
還有一種說法,可能更接于常理。陶淵明打開屋門,緩步出院。徑直走向東邊的籬下地面,這里有幾株他手植的菊花。他撥弄植株、灑掃庭院,偶爾閑步采菊,悠然自得。閑步游走間,偶然目光前移,大山如一座巨屏,恍然面前。他雖于東籬采菊,可卻并非是在東籬下見山,而是踱步到了房屋的南向,方才一抬頭即見山,此山自然還是“南山”。這即是說,“采菊東籬下”與“悠然見南山”,并非一以貫之、毫無間隙的連貫動作,而只是在描述一種慣常的山居情態(tài)。在這種生活情態(tài)之下,采菊與見山皆是隨意而為,東籬與南山也是在這種隨意行為之下成為詩句中的對應方位。
然而,如果一定要探究常識與詩學、方位與視野的所謂“真相”,一系列的疑問也必將隨之而來、揮之不去。譬如,陶淵明究竟過了幾重門,所見之山朝向究竟如何?他究竟是在院內,還是院外看到了“南山”?“東籬”內外,那座“南山”究竟是放眼可望的外物名山,還是深藏于心的險峻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