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謝挺的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二十余篇,其中有他的代表作《沙城之戀》《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楊花飛》《肉身》等作品,涉及愛情、市井文化、人際關(guān)系、鄉(xiāng)土生活、人性等主題。謝挺的作品具有優(yōu)雅的敘事語言,結(jié)構(gòu)特質(zhì)富有張力,兼具審美想象與批判精神,充盈著一種現(xiàn)實基調(diào)與民間想象,也融入了中國傳統(tǒng)的志怪小說元素,不僅具有非常強的趣味性,也使他在先鋒派寫作下具有一種本土氣息。在這些作品中,謝挺總是給人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反駁,在想象與虛構(gòu)中凸顯對現(xiàn)實與人心的嘲弄與反諷,其深刻的現(xiàn)代批判意識照亮了對人生的哲思和反省,較好地展現(xiàn)了小說的敘事奧秘。
謝挺的小說中到處是不動聲色的老練,語言簡潔節(jié)制而又彈性十足,敘述不避瑣碎而又詳略得當,有如一個精氣內(nèi)斂、氣定神閑的內(nèi)家高手,出招雖然不緊不慢,卻內(nèi)蘊著極大的力量。
以楊花飛這篇*受推舉的短篇為例,文本有如一曲感傷的夜歌,氛圍的營造、故事的行進、語言的沒干、靈情的交融。可算是一種典范。小說的背景:充當著暗啞的訴說者的兩位聾啞人,乃是神來之筆,非功力深厚者莫能為之。
謝挺的小說在藝術(shù)上很注意文本的構(gòu)建,長篇小說的趣味性把握得很好,對時間、情節(jié)的多項度駕馭顯示了他是小說天分很高的作家。
——吉狄馬加
謝挺是我一直想傾力以評,卻又一直不敢輕舉妄動的一位作家。無論是從其創(chuàng)作成就,還是從其小說的文本價值或是從作品數(shù)量來看,他均可稱得上是貴州當下文學界不多的重要作家之一。甚至可以說,謝挺是貴州文學界青年一代中少有的真正意義上走向了全國的作家之一。
——黑黑
“黔山七峰”書叢
一塊充滿故事的土地,一群譜寫貴州文學新篇章的人
讓理性與詩意回歸大地,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與世界交織在一起
“黔山七峰”共奏文學強音,帶動貴州文學“萬峰成林”
歐陽黔森,堅守傳統(tǒng)的寫作者 《水的眼淚——歐陽黔森選集》
唐亞平,高原詩歌的女性表現(xiàn)者 《銅鏡與拉鏈——唐亞平選集》
冉正萬,貴州風情的傳奇敘述者 《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冉正萬選集》
王華,鄉(xiāng)土深處的文學生命 《向日葵——王華選集》
謝挺,城市影像的藝術(shù)表達者 《楊花飛——謝挺選集》
戴冰,在荒誕中構(gòu)建現(xiàn)實世界 《月的暗面——戴冰選集》
唐玉林,時代浪潮中的地域美學詮釋者 《南行紀實——唐玉林選集》
謝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花》月刊副主編。多篇作品為國內(nèi)各選刊選本轉(zhuǎn)載。曾獲北京文學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等獎項。出版長篇小說《愛別離》、《留仙記》,小說集《想像中的風景》、《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沙城之戀》
楊花飛(節(jié)選)
沒有風,院子里茫然地舞著一群楊花,起起伏伏,像鵝毛,像大雪。蔡小慧開始刷牙了,她蹲在墻角,捏著一柄牙刷,在嘴里來回用力挖似的掏,眼睛卻盯著一朵楊花,看它飛近自己,以為會在她身上落下來,誰知沒等她躲,那楊花卻一扭身,不肯就范一樣先逃開。
白天說好去見寶山的,誰知蔡小慧七歪八扭就拐到了廣場上,說起來當初她決心嫁給大偉也是在這兒。廣場中央有個很舊的主席臺,從前群眾集會,比如審判大會時才用一用,現(xiàn)在用得少了,更顯出簡陋。它的對面是市文化宮,文化宮旁有一片樹林,樹林邊又有一排小吃店,是她和大偉原先經(jīng)常去的地方,讓她閉著眼睛也能找到。
寶山、大偉那時候都只是她的朋友,是那種沒有含義或含義一般的朋友。兩個人都鉚足了勁,比賽一樣追她,給她們家修房、搬煤,當免費義務工。一個屋檐下干活,兩人硬是不說話,都很賣力氣,很有信心的樣子,只等小慧作決定。蔡小慧不偏不倚,從不厚此薄彼,和大偉說笑一句,一定不忘了給寶山遞一支煙。大偉長得好,話也多些;寶山黑,卻很壯實,現(xiàn)在一想起寶山,還是他當時光著膀子給她家砌爐灶的模樣,背上大顆的汗珠晶亮地掛著,像珠玉一樣閃著光,使他的皮膚像一種橡膠。蔡小慧記得有一次忍不住拿毛巾替寶山擦了把汗,誰料寶山卻一哆嗦,她看見寶山手臂上肌腱砰地跳出一線,帶著他的乳頭也跟著一跳,很清楚。打破平衡的是那頓飯,他們?nèi)齻人在文化宮前吃的一頓飯。大偉當時是開關(guān)廠工人,一個月能掙到三十七塊八毛五,已經(jīng)算得上很富的富翁了。那頓飯自然是他出的錢,時間不長的一頓飯,寶山卻一直沒說話,菜沒少吃,酒沒少喝,卻越來越喪氣。他臉本來就黑,再一窩囊簡直看不得,再看看大偉幾乎不怎么動筷子,手指肚夾一支煙。談笑風生的,新剪的分頭,別提多精神了,要多有氣質(zhì)就多有氣質(zhì)……說起來,現(xiàn)在的人可能都不信了,這么一頓飯,她和大偉好上了。可誰會想到寶山會像發(fā)面一樣發(fā)起來的呢,誰又能想到大偉會被車撞死呢,她自己也變成了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婆婆于是天天跟她吵,天天吵,月月吵,年年吵,一晃就是八年。
蔡小慧在那家飯店前的一張沙灘椅上坐下,又從皮包里摸出一支摩爾煙點上,那也是昨晚上打牌剩下的。真不錯,店還是原來那家老店,裝飾一新,門口豎了幾把遮陽傘。從這里看廣場上的風景再合適不過了,沒什么遮攔,都很清楚。樹林里是一幫遛鳥或下棋的老頭,廣場上有幾個放風箏的孩子,十幾只不知來路的鴿子停在主席臺的屋檐下,正沿著欄桿來回踱步。除了時不時飄浮過來的幾朵楊花,幾乎找不到有什么不好。
離她不遠的廣場上有兩個游客正在拍照,先是男的給女的拍,然后再換過來,他們選的背景是文化宮,這樣就很難說會不會把蔡小慧拍進去。不過,蔡小慧想,就是拍進去大概也很模糊。男的戴了副眼鏡,揮手讓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女孩擺姿勢。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那個男的朝一踢球的小男孩走過去,該照合影了?蔀槭裁催@么大又這么多的手勢?小男孩端起照相機,戴眼鏡的男人跑回來和他的女孩并肩站著,他的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女孩的腰上,還是一樣的背景,如果清楚,照片中會有她,還有這家商店,和這個老板,他們這么坐著,以后別人會怎么猜想他們倆……
那兩個把相機放進包里,朝那邊樹林里走過去,邊走邊聊。男的還在比手勢,上下舞動,然后是女的,和他一樣。蔡小慧看明白了,她有些傷心,兩個啞巴,他們平時和別人也這么說話?還有夜里,在床上,蔡小慧也想到了,他們怎么說呢?我愛你,怎么說?這對蔡小慧很重要。
就在這家店,大偉也和她談起過“合作”與“交流”,男人對她都是這個樣子,低聲下氣的懇求,太多了,幾乎個個都是這么回事兒,而她總是心軟,再加上她也弄不清自己該做
什么,或不該做什么。
寶山?jīng)]在他的飯店里!笆莵磉^了,走了,還是沒來?”蔡小慧又問了一句,服務小姐卻不再搭理她,到鄰座去招呼吃飯的客人?腿耸撬龓нM來的,兩個啞巴,就是廣場看到的那兩位。有些奇怪,是不是?寶山的飯店緊挨著一個很有名的公園,蔡小慧在大門口見到他們從公園里出來。
他們正在聊天。男的把相機掛在脖子上,女的還是像在廣場,背著那只雙肩包,都把兩只手騰出來,上下左右來回地比劃。蔡小慧又想起她在廣場邊那張沙灘椅上產(chǎn)生的念頭,他們怎么說呢?說我愛你,怎么說?這對她很重要。蔡小慧看到在一片很模糊的燈光下,男的用手說,我愛你,接著是女的,也用手說我愛你。這些話很單純也很干凈。
他們在寶山的飯店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寶山的飯店裝飾得的確有些嚇人,怎么看也不像可以吃牛肉面的地方。蔡小慧走上去,說不清為什么就想把他們留下來。她說:“吃飯啊,你們?”她還是說了話,說完才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下比了個扒飯的姿勢,然后蔡小慧指著飯店豎起她的大拇指。
一個漂亮的服務小姐迎上來,你們幾位?
“兩位。他們不會說話,你好好招待他們。寶山呢?”“老板不在!毙〗憧纯此,研究她的衣服和她的臉。
服務小姐又在看她了,兩個啞巴點菜時,她的眼睛就偷空彎過來,飛快地掃過蔡小慧。蔡小慧有些心煩,沒有人理,也沒有人給她上茶,如果有煙就好了,小姐拿著點好的菜單朝廚房走,她以為會給她沏茶,但沒有,茶壺端到兩個啞巴的桌上,然后小姐走到柜臺翻盒帶,翻完,她就垂手在那兒站著。蔡小慧只好自己要了,她喊:“小姐,有煙嗎,摩爾煙?”“沒有!
啞巴的菜上齊了。
啞巴在喊人,那個男人,兩只手上下比畫著,服務小姐走過去,很茫然地盯著他。
“什么?”寶山也走過去含著笑,很虛心的樣子,那男的還是那個動作,兩只手不停地在伸出的舌頭旁往外做拉的姿勢,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寶山說:“拿紙,讓他寫。”服務小姐拿紙去了。
寶山又笑著回來,說:“這啞巴,也不知想要什么!
蔡小慧喝了口茶,說:“他說你的菜咸了!
“你怎么知道?”
在菜單上留下的字果然是“咸,太咸”。服務小姐預備把菜送回去回鍋,寶山說:“你跟大毛講,他再放那么多鹽,我讓他全吃了!睂毶接终f:“看不出來什么時候又精通啞語了!
蔡小慧淺淺地一笑,不知道怎么答,寶山又在看她了,他的眼光一落到她身上,別的就不存在了,他的聲音也極低,從《牽手》里穿出來,有些發(fā)悶,那個汗淋淋的脊背又浮了出來。
“我上輩子是個啞巴!辈绦』坶_了個玩笑,她頓了頓,心里卻一酸,好像是真的。
寶山又笑了笑:“那你再看看,他們在說什么,沒說我的壞話吧?”
“女的說:‘叫你別在這兒吃你不聽。’男的說:‘難得來一次,也不知有沒有下回!蚁共碌陌!
但好像也是真的。小慧和寶山都笑了。
“真可憐!
“不過,啞語也挺好玩的,你想平時我們離得遠點說話總得喊才能聽得見,還不一定喊得出,但兩個啞巴,隔多遠,他們都可以聊!
又有客人來了,進來兩撥,都不是啞巴,飯廳里頓時熱鬧起來。到了太陽下山前的那段輝煌時刻,陽光反而亮了些,是一種金紅色,落到桌面上幻出幾道虛浮的重影,燈亮了,兩種光源因為不調(diào)和,看什么都不真切。外面還在刮風,楊花還在飛,但那是視線之外,在感覺中飛著。又有客人,門開了,暗暗的身影飄進來,是常芬。
常芬虎著臉沖蔡小慧點點頭,站到寶山跟前開始嚷:“你是干什么,祁寶山?”
“怎么啦?”寶山笑著,對老婆同樣的好脾氣。
“怎么啦,我呼你你干嗎不理我,兒子拉稀你知不知道?一天都在忙什么跑進跑出,有一點正事沒有,這日子你要不想過,趁早說……”
寶山低頭查看一下腰間的呼機,笑著對常芬說:“我才進門,你呼我正在半道上!
常芬被丈夫按在椅子上坐下來,先前那位小姐立即沏來壺新茶,后來的兩撥客人也斂聲屏息地看著,除了那對啞巴,他們在聊自己的事,別的聲音鉆不進去。
“還好吧?”蔡小慧勉強笑了笑,問常芬。
“好,不給他氣死就好了!
寶山把手搭在老婆肩上,說:“氣死?真過分,好像我是虐待狂。”他的手卻被常芬推開,“去,去去,少來,我可跟你說,兒子可是你的,你不管我也懶得管,他要拉——拉死他算了!”
“給他吃藥沒有?”知道兒子服了藥,寶山做出一副坦然的樣子,“吃過藥不就行了,還能怎樣?”
“你少沒事人似的,今天當著小慧——小慧也不是外人,你可得說清楚了,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呀?”
“那個姓柴的,柴什么麗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是啊,你現(xiàn)在是抖了,好孬是小快活的經(jīng)理了——你就長進點行不行,兒子都這么大了,你說這店你要管也行,哪天不是轉(zhuǎn)一圈就跑了。”
兩個啞巴吃完了,結(jié)完賬,旁若無人地站起來,他們穿過被常芬聲音覆蓋的廳堂,走到門邊,男的為女的拉開門。外面的風小點了,在他們開門的一瞬,幾朵楊花鉆了進來,在屋里輕輕地懸浮著。
“你辯也沒用,別當我是傻瓜,F(xiàn)在你是老板了,也不想想當初的熊樣,沒有我你能有今天?”
女啞巴在風地里打了個噴嚏,可能一時拿不定主意去哪兒,男的說:“去夜市轉(zhuǎn)轉(zhuǎn)吧。”女的說:“算了還是找輛車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常芬在叫小慧。常芬說:“小慧,別介意啊,老祁這家伙——你也不是什么外人,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想吃什么跟他們說!
蔡小慧笑了笑,說:“當然,我到館子空著肚子回去也說不過去啊。”
那對啞巴分手了,男的一輛車,女的一輛車,都站在車尾。離得很遠了男的還在說“我愛你”。
女的,也是同他一樣的手勢。
蔡小慧向服務員小姐要來菜譜,菜譜是絨面燙金大紅色,內(nèi)頁一翻就振作響動。蔡小慧一手捧著菜譜一手回彎點在自己下巴上,“我說你寫!彼龑κ塘⒃谏砗竽貌藛蔚姆⻊招〗阏f。她面前左邊是常芬,右邊是寶山,兩個人一樣的胖,一樣的黑。
“先給上個茄盒吧,好久沒吃了,你們這兒的茄盒做得真不錯,再來個水煮肉——老麻煩你們,常芬你愛吃——香酥鴨?對了,也來一份。今天我請客,借你們的廚房借你們的灶。寶山,你剛買來的活蝦,怎么做才好?”
蔡小慧這么說,然后從菜譜上無比端方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