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駛進月臺,沒有揚起半片塵埃,像一艘巨輪優(yōu)雅泊岸,未惹起港灣上一朵水花。
極慢號列車駛進大師國首都。
至于為何將列車命名為“極慢號”,緣由不得而知。
天際中煙霧彌漫,可以想象得到的痕跡都不存在,似乎只要不小心發(fā)出聲響就將被處決。
月臺靜得出奇。如同缺少尸體的午夜殯儀館。可以想象得到的氣氛陰森。
列車似棺木游動,乘著靈魂進入天堂與地獄的中轉(zhuǎn)站。
人間。
我隨其他客人走下車。每個人都黑衣緊裹,以墨鏡遮面。
天空中揚揚飄起雪花,像上帝結(jié)霜的睫毛脫離了他的視線,紛紛舞落,曼舞在腦海中的冬天。(什么舞蹈不需要音樂?也不一定需要舞者吧?若舞蹈獨立存在。如果你在四維世界中,你就無法想象舞蹈獨立存在。)
身體因寒冷而顫抖,我將拉鏈拉至下頦,只露出可透氣的范圍,是為妥當?shù)母叨。風衣很保暖,但腳踝處仍不禁在瑟瑟發(fā)抖。
人流移動得無聲無息。如此無聲無息的新世界。
視線掠過列車盡頭,鐵軌延伸直至濃霧籠罩的遠方。城市影像如同九月份傍晚時分的森林,成為空穹下的布景。
我的意識為全盤清空,至少我認為是暫時被清空。我的短暫歷史升華為空虛白煙,雖然尚留哀傷氣息,可其真實容貌己再難經(jīng)辨。就像連續(xù)花費上幾十個日夜廢寢忘食地翻閱黃頁電話簿,卻不能清晰地記住其中任何一條號碼。
(當身體變成數(shù)據(jù)。)
我跟隨著秩序流動,秩序在跟隨規(guī)律進化,規(guī)律伴隨宇宙的生長而變化。
車廂中走下更多的人,我沒回頭看,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黑色的人流在我身后源源不斷涌出。
極慢號列車原來因其無聲而得名,其無聲猶如冬夜里迷路的龜在雪地上悄然前行?烧嫦鄥s是:這輛連系著我現(xiàn)階段意識和記憶源頭的列車,速度快得驚人。至少在其行駛的過程中,風景在窗外一片模糊地反方向倒退,像是近距離觀察正在播放的電影膠片,一場逆轉(zhuǎn)時光的旅程。以至于讓人不敢再想象兩個目的地之間竟然存在著距離,似乎無論長短,都能在人下意識感悟到的時間內(nèi)圓滿完成任務。極慢號列車的信仰只是迅速前進,抵達終點,完成任務。
(你是一輛列車,別動歪腦子,你只能沿著軌道駛向目的地,難道你渴望與另一輛列車之間產(chǎn)生愛情么?)
前進、前進,前進。
有如鏗鏘的交響樂進行曲。
(指揮家忘我地在空氣中揮舞指揮棒,如同畫家靈感爆發(fā),用畫筆對著墻壁泄憤。)
列車是帶著速度的迷幻物中最令我著迷的。
我搭乘著列車,猶如在寒冷而失重的月球上享受一場暢快淋漓的做愛。
(月球在召喚你,它的背面向你打開,聽見了么?)
人流開始轉(zhuǎn)彎,進入地道,腳步聲啪嗒啪嗒逐漸響亮。
地下甬道極深,經(jīng)過曲折而寬大的臺階,才抵達平整地面。下潛過程至少花費四分半鐘?臻g內(nèi)回蕩著音樂輕慢如緩流。我開始逐漸享受這行進如散文。進入地道,溫度有些許回升。這里一片昏暗,灰白。我的意識突然警覺起來,因為發(fā)現(xiàn)地道除了地面,任何支于地面的墻體均由鏡子進行整版修飾。黑暗人流的倒影一層一層,令人眩目,又突然惡心。我們簡直像一群被迫遷徙的巨大的擁有人類意識的螞蟻在粘巴巴的土地里穿梭。
但我們?nèi)砸猿嗾\之心,依賴,信仰于秩序。
(一切行進都依賴于冥冥之中被制定的秩序。請在行進時,勿忘真理包裹著你的靈與肉。)
我擠在人流中,勿敢東張西望,亦不用擔心誤入歧途。
腳步聲啪嗒啪嗒過分響亮。產(chǎn)生耳鳴還是我太過用神傾聽。領(lǐng)頭者已經(jīng)開始帶領(lǐng)我們走上階梯。綿長的鏡面在地道連接著階梯處的轉(zhuǎn)角消失。眩暈意味深藏。
接下來又是四分半鐘的上升過程。集體的身軀上升,而非靈魂的集體升華。這樣的盲目上升卻令我覺得妙不可言,仿佛將一直這么走下去。而我知道終點始終會到達,我便沿著每一級臺階踏下結(jié)實的步伐。不妨讓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讓我享受身軀隨秩序的指引,集體上升的過程。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右臉頰上,猶如羽毛撫面。上帝的睫毛迅即被我的體溫融化。
我重新看到了天光。耳蝸里充蝕著城市喧雜,音色平凡,跟隨意在哪個城市的街道上能聽到的聲音都一樣。意識逐漸恢復,寒冷再度襲來。
原來,我從站臺走向城市的過程,即是我從耳盲走向聽覺恢復的過程。而意識的巨大冰塊遲遲不肯融化,真相仍如死灰,似乎不可再復燃。我需要重生,而我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步聽覺的恢復;謴图粗厣驗槲乙褯]有什么可再失去。
(勿忘真理,我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容易心碎。)
孤身_人我佇立在地下通道的出口,黑暗的人流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車水馬龍人流行色匆慌。摩天樓如巨大墓碑屏息在道路兩側(cè)。我凝神,閉上眼睛。雪勢如初,緩慢而寒冷。我的心臟仍在跳動,生命還在,我只是需要重生。
(別總渴望著重生,你得先平靜呼吸,適應氣味。你得先學會自我保護。)
而我已經(jīng)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我該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前進,還是回到那以鏡面修飾的詭異地道呢。惟恐列車已經(jīng)開走。列車就像時光,從來缺乏耐心。
(但列車也會晚點。)
一只鹿從我身后走來,滯足在我身邊。
鹿美麗至極,那斑紋猶似什么形而上精神介質(zhì)的輪廓,新生黑洞的輪廓。
鹿并不魁梧,微微仰頭便能與我視線持平。
鹿未望我一眼。我愣在原地,余光跟隨它的移動而移動。
鹿從右手邊走向我的跟前,側(cè)對著我。
雪落在它的犄角上,像是最精華的白質(zhì)落在最美的樹干上。
我屏息,看著眼前這只在薄雪中美得驚人的鹿。
城市的聲音又突然被關(guān)閉,時光似乎停滯于我的凝視。我的凝視難道具有令時光停止流動的巨大魅力么?
一輛加長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門打開,走下兩個身著西裝的男士,他們扛下一面長橢圓形高大鏡子,足足高于身長。像要搬運道具開始布置舞會。
男子們將鏡豎放在車門旁。鏡子里正好倒影出我和鹿,此外別無他物。
一名男子冷靜地抽出槍,對著我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槍聲清晰動人。雪依然如詩一句一句優(yōu)美地落下。
我朝前直直地倒下,倒在鹿的身上。
鹿馱著我,似乎沒有背負任何重量,其步伐像是在跳圓舞。亦未做多余的動作,未打哈欠,未向四周張望,似乎連思考都沒思考。
我們消失在鏡中。
兩名男子將鏡子收回車內(nèi),警惕而事務性地朝四周望了望,關(guān)上門。
轎車掉頭離去。城市的聲音再次恢復。
歡迎光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