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以沉思風格呈現(xiàn)出來的格言作品,共分四十六個片段,循字母順序排列。作者談論欲望,審視身體,將語言的混雜看作是達到極樂之境的契機,判定斷續(xù)可引動快樂,因而采用短片的寫作形式。語言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問題也是主要的話題。這個譯本還補入了《增補》和《文論》兩篇,增加了作者論說書寫與影像的文章和片段。
“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懼”
──羅蘭·巴特《文之悅》簡說一
羅蘭·巴特《文之悅》(Le Plaisir du texte)一書,是以沉思風格呈現(xiàn)出來的格言之作。全書結撰以四十六個斷片,循字母順序排列,大抵旨在以表面的有序示演潛在的無序,擬現(xiàn)語言的本質。此書談論欲望,審視身體,將語言的混雜看做達到極樂之境的契機,判定斷續(xù)可引動快樂,因而采取斷片的寫作形式。作為巴特晚期的一件代表作,它顯然把愉悅的道說和愉悅的寫作合一了,且放在前所未有的位置。這一自由的寫作境域,應該說是作者后期諸作的共居之地。
在《羅蘭·巴特自撰學記》(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 1975)開頭的一個斷片里,作者說他的寫作有兩類文,一是具反沖或反抗的性質,因憤怒、恐懼、未明說的抗辯、輕微的偏執(zhí)狂、衛(wèi)護、事件而引致;另一則含主動的性質,因愉悅而引致。然而前一種文經寫作、修改、順應于風格的虛構,從而也含具了主動性。那么,說到底都因由愉悅或充滿了愉悅。前一類文最明顯的,是《批評與真實》(Critique et Vérité, 1966),為回擊皮卡爾(Raymond Picard)的《新批評還是新欺騙》(Nouvelle Critique ou nouvelle imposture)而作。后一類文最明顯的,為《符號帝國》(LEmpire des signes, 1970)、《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 1977)、《明室》(La Chambre claire, 1980)。
《文之悅》的標題涉及愉悅,其寫作卻是因由恐懼、未明說的抗辯和事件而引出。其中未明說的抗辯,如第三個斷片“絮咿”,我認為牽涉到1968年的五月風暴。
我得到一文。此文煩擾我?煞Q之為絮咿。文的絮咿僅是語言的泡沫而已,受寫作之純粹需要的影響而形成。我們在此不是對付反常,而是與要求打交道。作者結撰他的文,使用一種乳兒的語言:急不可待,不假思索,發(fā)乎天真,嘖嘖嗒嗒的幽微的奔泄(這些含乳的音聲,卓絕的耶穌會士凡吉納康將之設想為介于寫作和語言之間):這是毫無目的的吮吸的姿態(tài),一種尚未分化的口欲的激動,將產生口福之悅與語言之悅這兩種口欲摻合了。你針對我而說以便我可讀你,然而我只是你傾卸此說的人物而已;在你眼中,我是烏有先生的替身,無象無形(依稀有點兒母親的樣子);就你來說,我不是一個身體,甚至不是一個對象(我可不在乎:我并不是生命需要確認的人),而僅僅是一個宜于吐露的場地,接納物;蚩烧f,此文講到底是你全然不醉之際寫成的;這類絮咿之文便是一種冷感之文,猶如一切要求皆是冷感的,直至欲望、神經癥在要求中形成了為止。①
這里,絮咿之文的作者指革命時的學生,他們禁止研究導師言說,自身卻大肆言說。羅蘭·巴特表達了未明言的憤怒!耙蟆彼幍膮^(qū)域是政治,它排逐了欲望。②羅蘭·巴特覺得這點不可忍受,這是他寫作《文之悅》的出自反沖的動力。在他眼里,政治是一種再現(xiàn)(表現(xiàn)),展呈為模擬者和原型的關系(模仿關系),其中有主從、源流的層級;而欲望則是一種生產,處于“重演者和模擬者的關系”③,它們是平等的,都為復制者,無主無次,互為源流,這也就是處在編織過程當中的“文”,其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無法預料的可能性。而“絮咿”則不需要對象,不把對方看作身體、看作文,因而是冷感的。
要祛除冷感,要使欲望、神經癥在要求中形成,創(chuàng)立烏托邦是一條途徑,羅蘭·巴特引用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對神經癥的界定:“對某一終極的不可能之事的過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雹芤簿褪菍跬邪畹倪^分認真而畏懼的理解!拔闹異偂薄⒂绕涫恰拔闹怼痹诤艽蟪潭壬弦矠闉跬邪钣^念。“這是一種未來文化的觀念,源自徹底、聞所未聞、無以預見的革命!雹
二
羅蘭·巴特取一個視角,認定兩條邊線之間可以產生悅和醉。譬如使表面的政治之物非政治化,使表面的非政治之物政治化。但最關鍵的,則是“使必須被政治化之物政治化”⑥。因為除非不寫作,凡寫作,都是政治化之物。政治寄寓在基本的語句結構中,寫作者無法逃避,F(xiàn)代性曾“竭力抵制為作品而設立的市場(憑著將自身游離于大眾傳播之外),抗拒符號(靠著免去意義,靠著癲狂)”⑦,然而正是由于現(xiàn)代性的非商業(yè)化的目的,方顯示了它的價值和用處,這實際上恰好成就了其商業(yè)化的功能,雖則違背它的初衷。
羅蘭·巴特的生命是寫作,是祛除陳詞濫調的語言運用,而政治語言是典型的套語,它將語言統(tǒng)一起來(“不論什么組織,均首先使語言統(tǒng)一!雹辔覀儚牧_蘭·巴特這句話也可以領悟到斯大林為什么對語言問題這么感興趣),只有統(tǒng)一,才具力量,人類建造“巴別塔”的象征意義也正在于此。羅蘭·巴特的立場是要“介入政治”,進行戰(zhàn)斗,實現(xiàn)知識分子(人文學者)的歷史使命,他引用布萊希特《政治和社會論文集》的觀點道:“我將介入政治,似乎是推卸不了的!业恼麄生命必須致力于政治,甚至為政治而犧牲,都是完全可能的!雹嵋环矫嬉槿胝,一方面又要拋棄重復而老套的政治語言,這分寸怎樣把握?羅蘭·巴特的寫作自始即面對這一問題。受五月風暴的觸發(fā),他“帶著恐懼……震驚地發(fā)現(xiàn),源于政治的語言并不必然地是政治語言。”⑩這句話透露了這樣的意思,如果源于政治的語言不是重復而老套的政治語言,那么,這就是羅蘭·巴特內心想要把握的分寸。他對源于政治的語言的界定是:“一種以政治方式呈現(xiàn)的新型話語關系(這被稱為寫作)!笔钦危欢苏Z言定型,使語言完全解體了,趨于羅蘭·巴特心目中所懸的標的——“寫作”。而語言的運用者(主體)失掉了固著點,也就失卻了按照語言以及語法或邏輯定型來進行構織的“虛假的相互關聯(lián)”。失去了基本而固定的表達手段,人類如何不恐懼?“政治以語言的完全解體來摶塑某個主體,但正是這種解體,方為成果;正是它,才具生產能力,才為‘殘存物’,而不是政治語言的傲慢;傲慢不是爐渣、糟粕。我必須以順從(隨物宛轉)的言語觸及政治,放棄特權,也就是拋棄語言虛假的相互關聯(lián)。這種解體惟有恐懼可以名之,不會有其他名稱?謶衷醋詿o人知曉你所處的位置:了結諸種信仰,著手寫作,寫作乃是政治和醉的交合(而非連接)!绷_蘭·巴特以此借用了霍布斯的“恐懼”這一術語,將他的一句話作為扉頁題詞,道:“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懼!眲t可以說“解體”(拋棄語言定型)是羅蘭·巴特“生命”(寫作)的“唯一激情”。原本以陳詞爛調面目呈現(xiàn)出來的政治,現(xiàn)在卻以語言的完全解體的面貌出現(xiàn),這正是羅蘭·巴特心目中向往的“政治”,而這樣的“成果”則是由“解體”導致的,解體在不斷地進行中,從不凝止,這一過程正是生產能力的展顯。解體的過程、生產的過程中會產生爐渣、糟粕、殘存物,這種有形的東西再現(xiàn)了解體在運作著。而通常的政治語言具有固定的形式,硬是要求人們遵守,一副傲慢態(tài)。它不解體,因而沒有爐渣、糟粕。羅蘭·巴特在此形象地闡明了語言“解構”的性狀,具有生產能力的恰恰是語言的“解體”,而不是語言“傲慢的”固定形式。
三
然而不是居于其外地拋棄語言定型?謶痔幵诮^對的隱秘狀態(tài),其中的原因,羅蘭·巴特以為是“劈裂主體的同時依然使其保持完好”,主體經受了恐懼,與恐懼融為一體,但要明了恐懼,必須和恐懼分離開來。巴塔耶用譫妄的語言寫作癲狂,也說寫作不是為了發(fā)瘋,也要有分離的境況,因為“譫妄的語言無法使人傾聽從其自身之內涌起的恐懼”。羅蘭·巴特據此發(fā)問:“誰能寫作恐懼呢?”誰能用語言來寫作語言的完全解體呢?如何以語言結構的固有形態(tài)來寫作這一語言結構的破毀呢?
語言結構以其穩(wěn)固性而施行掌握事物的權力。羅蘭·巴特以為可取不勝數(shù)的寫作實踐擊碎這一權力,然而這種寫作又不得不襲用原有的語言結構。一方面要擊碎這一權力,另一方面又只得依順于這一權力,因而羅蘭·巴特將所運用的話語看做“自殺話語”,——運用話語,從而毀滅話語。他取“層層波浪中的浮子”保持不動這意象來喻示寫作居守在語言結構范圍內,然而漂移波蕩不已。
固有型式的語言結構,詞語,尤其是句子,是符合邏輯的單位,為依照定型進行連接并能夠終止的產物,因而是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之物!啊恳灰庾R形態(tài)活動均呈現(xiàn)于綜合地完成了的語句形式中。’也可從相反的方向來理解朱利葉·克莉斯特娃(Julia Kristeva)的這一命題:凡業(yè)已完成了的語句均要冒成為意識形態(tài)之物的風險!比绱耍顫崈、最不受意識形態(tài)沾染的,就是“字”。書寫、文字優(yōu)于言說,亦正在于此。
艾駘構造了一個字母系統(tǒng)。接納這字母系統(tǒng),字具有了基本性(通常呈以大寫字體);表出其首席地位,強化了它自身作為字的本質:它在此是純粹的字,躲避了誘惑,不去與詞相連,不融化于詞,也就是不融化于非本質的意義。克洛岱爾曾談及漢字特性,謂其含具圖形之道,書寫之象。艾駘以其詩意之作,將每個偶然之字變成表意字,變成自足的“書寫行為”;他遣散了詞:誰想以艾駘之字寫個詞嗎?那會是種誤解,是種不通:艾駘以其字構織的唯一的詞、唯一的組合體,是他自身的名字,仍由兩個字組成。艾駘的字母系統(tǒng)自有抉擇,它否定句子,拒絕話語。克洛岱爾于此又助我們搖撼了思維的麻木,我們想當然地以為字僅為無生命的元素,惟有將其以中性形式接合并聚集起來,方可產生意義;他助我們理解單獨的字會是什么性狀(字母系統(tǒng)替我們擔保了字的單獨):“字本質上是析分的:它構織的每個詞,皆可以眼以口拼讀出來,為有緒不移的言辭:字添補上這組件,同時也添補上那組件,在永恒的變化中創(chuàng)制并改變詞的外殼,此外殼任人擺布!卑~的字是種確認(然而充滿了樂趣),它在詞任人擺布之前就將自身確定了,也就是從此組合到彼組合拆解開來:它獨自尋求延展,不是在句子之內循著與自身同型的方向,而是以其獨特形式的無止境隱喻的方式:是條嚴格意義上的詩的徑路,不是通向話語、邏各斯、(總是為組合關系的)理性,而是通向無盡的象征。如此便是字母系統(tǒng)的力量:重新發(fā)現(xiàn)字的自然力量。若字是獨自的,那它便是純潔的:我們把字接合起來,融入詞,此際,墮落便開始了。
構成艾駘的字母系統(tǒng)的獨特形態(tài),是用女性身體的姿度、以大寫狀態(tài)單獨地描繪出來,這強調了字的單獨性。他的字母系統(tǒng)就是由一個一個字匯聚而成,其間沒有連接,不去按照順序排列成一個詞。這樣,艾駘的字母系統(tǒng)先于詞,外在于詞,完全處于語言的原樸狀態(tài),充滿了象征性。這點正是羅蘭·巴特注目于文字這一書寫物的原因。
本書標題《文之悅》含著什么意思呢?此書1973年出版后,貝特朗·維薩熱(Bertrand Visage)在3月里對巴特作了專訪,談及“文之悅”蘊蓄的意義,巴特道:
“文之悅”這一表述可能是含兩種樣式的新東西:一方面,它使寫作之悅和閱讀之悅相等甚至同一(……);另一方面,在這般表述中,“悅”不具審美價值:它與“觀照”文無關,甚至和“設想”、“參與”文也無涉;文若是“物”,這純粹是就精神分析的意義而論的:以欲望的辯證法,更精確地說,以反常的辯證法來理解文:文只在糾纏“主體”時才是“客體”。無“客體”,也就無愛欲,但主體若固定,文也就不存在了:全部問題都在這里,在這種顛覆里,這種語法的動蕩里。同樣,照我的想法,“文之悅”指涉美學尤其是文藝美學完全沒有探究過的一物,此物是“醉”(Jouissance),失去知覺(迷失)的樣態(tài),取消了主體的樣態(tài)。那么,為什么說“文之悅”,而不說“文之醉”呢?因為在文的編織實踐里存在著主體離散的整個區(qū)域及幅度:主體可以使穩(wěn)固而協(xié)調(une consistance)(那時有本義滿足、完足、稱心、愉悅之類)向迷失(une perte)(那時有消除、漸次消失、醉之類)伸展?上ВㄕZ沒有一個詞能同時籠罩悅和醉;如此,須接受“文之悅”的含混表達,它時而專指(與醉相對的悅),時而泛指(悅和醉)。
在《薩德,傅立葉,羅耀拉》的序言里,則談及“文之悅”的標志。
將文想象作知識之物(用以沉思、分析、比較、映現(xiàn)等等),沒有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了。文是悅之物。文之醉通常只具風格性質:存在著表達之樂,無論是薩德還是傅立葉,都不缺少這些。然而文之悅有時候以更加深切的方式實現(xiàn)(惟在此際,我們才可真正地說有文存在):每當“文學”之文(書籍)轉生在我們的生命里,另外的寫作(他者的寫作)能夠寫下我們日常生活的斷片,一句話,每當出現(xiàn)了共存,就有文存在。如此,文之悅的標志便是我們能與傅立葉、薩德共居。與作者共居并不必定意味著在我們的生命中實現(xiàn)這作者于其書中勾勒的規(guī)劃(但這種結合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它形成了《唐吉珂德》的情節(jié);唐吉珂德仍然是書籍的創(chuàng)造物,這是確實的)。
《文之悅》中譯本據法國瑟伊出版社1973年版譯出,另據《羅蘭·巴特全集》第二卷(瑟伊出版社1994年版)補入《增補》、《文論》兩篇。增入了數(shù)則羅蘭·巴特論說書寫與影像的文章或片段,優(yōu)美而別致,其中涉及東方書寫文明之處,尤有意趣。此書翻譯之際,每天一小段,有點兒舍不得譯完,然而還是在1994年5月譯竣了。遷延至今,方得印行,卻也給了我屢作修訂的時間,雖是如此,誤處仍恐磨除未凈。
羅蘭·巴特,20世紀法國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被認為是薩特之后法國知識界的領袖人物,蒙田之后較有才華的散文家。其許多著作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的發(fā)展具有重大影響,其影響所至包括結構主義、符號學、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