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下班路上遇到李生的。他目光焦灼而認真,臉色凝重,腳步匆匆。我喊:李生。他沒有答應。
我又喊:李生。他還是沒有答應。
我覺得奇怪。作為相識多年的朋友,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老婆沒有他的老婆漂亮,孩子不比他孩子學習好,職位不比他高,房子不比他大,就連體重——我也比他輕了一公斤。他沒有理由對我不理不睬?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想他也許在考慮什么重大問題吧,心里很快就原諒了他。走過沒幾步,仔細想想又不對。他不會出什么事吧?作為朋友,我有責任弄清楚這個問題。
我轉過身,朝他的方向追過去。
可是,他走得太快了,近乎于小跑。
這個平常的日子,這個平常的星期二下午,他干嗎呢,跑那么快?莫名其妙嘛!對于別人的莫名其妙,我總會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我得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則,今天晚上,我會失眠的。
我攥緊拳頭,大步跑。終于在樓房的拐角處,我抓到了他的肩膀——肩膀上的衣服。
李生——李生被我突然一抓,嚇了一跳。他扭過頭,看見是我,似乎又吃了一驚:是你啊。
你干嗎呢?我依然扯著他肩上的衣服,生f白一松手他跑了似的。
我?追風呢。李生很認真地回答。
追什么風?天上刮的風啊,你沒感覺到?溫暖的風,仲春的風,正從我身邊溜走,我要去追它。
他的話讓我覺得迷糊,我搖搖頭,試圖想弄清楚他話里的含義。風,溫暖的風,仲春的風,李生,追風,這些,好像也沒什么聯(lián)系。
李生看我沒再說什么,他擰了一下身子,我下意識地松開了手,他的衣服從我手里脫開,他又準備跑。
噯,噯,李生,別急走啊,我有話問你呢。
李生停下來,抬起胳膊看看手表:只給你三分鐘時間,我忙著呢。
我只好揀最主要的問題問。我說:誰讓你追風的?、沒人讓我追風。
那你干嗎要追風?因為我必須追它。
為什么必須要追它?因為我需要追它。
你也看出來了,我這幾個問題問得多么愚蠢。當然,也可以說,李生回答得多么巧妙。很顯然,他并不想讓我知道他為什么要追風。
我不會就此罷休的。既然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么我就需要知道秘密后面的秘密。我會采取很原始的辦法:跟著他。
李生又一次抬起胳膊看表的時候,我知道三分鐘時間到了,他要走了。就在他邁開第一步的同時,我也邁出了腳步,在他身后,一步之遙,我們頻率一樣,步幅一致,如同兩只目中無人的企鵝(我們都太胖了),搖搖晃晃地小步跑著。
穿過一條街道,經(jīng)過一個很大的花園;▓@里五彩斑斕,一樹紫藤開得絢爛奪目,無所顧忌。可這些,和李生沒有關系,現(xiàn)在和我也沒有關系了。他目不斜視,我緊盯著他寬大肥碩的后背。
我問李生:風在哪兒?他悶聲悶氣地說:前邊。
除了他的后背,我看不到風的方向,我也感覺不到。其實,風在哪兒,對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生。
夕陽穿過樓房的間隙,一閃而過,和我們做了最后的告別,它累了。
李生仍在繼續(xù)。我也不得不繼續(xù)。
跑,一直不停地跑……月亮出來了,月亮又走了;太陽神采奕奕地來了,又無精打采地走了。時間一天天過去。
李生老了,瘦了,我也老了,瘦了。
李生的腳步漸漸慢下來,踉踉蹌蹌。我也慢下來,呼哧呼哧像匹老馬一樣喘著。李生說:你干嗎跟著我啊?跟了這么久,你怎么就不停下呢?你干嗎不停下?你一停下我不就停下了?到這個時候,我有些恨他了。
你不停,我怎么能停?李生也許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是他先開始追風的,我當然不會忘記,我是為了追他。我們——兩個行將就木的人,這會兒已經(jīng)真的像微弱的風一樣,在這個城市輕飄飄地刮過來,蕩過去,想停也停不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