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玫瑰園

　　依靠著語言和思維的力量，他們玩著文字游戲，初次與成人的世界相對抗，于是逼近了那不可與聞的深處，那蘊藏著渾厚秘密的玫瑰園內(nèi)部，那陰影籠罩、香氣流溢的世界。

　　外婆以及玫瑰園?之一

　　若初次暗示十七歲的我吻她的那個夏季午后，我的外婆番紅花吸取了玫瑰花瓣燃生的煙霧，變成了白云，飄散在天空中。

　　我的朋友羅望子沿著弧形海岸線，朝我和若藏身偷吻的香子蘭叢飛奔之時，我外婆化成的白云正在他頭頂，隨風流動。從若的肩頭向后看去，透過她泛白檀味的飛揚發(fā)絲和掩映的香子蘭叢，我看見了羅望子的身影、他背后波光粼粼的大海，以及海天相接之處，那些飄流的行云。

　　我和若的淺吻，就這樣被羅望子踏沙而奔的步聲，以及他帶來的壞消息，匆匆驚散了。

　　沿海岸線回家時，羅望子因為奔跑和敘述而干渴，口中咳出飛沫，仿佛潮汐線；若則沿途拾起貝殼投向大海。周而復(fù)始的潮汐聲灌洗我們的耳朵。后來許多次憶起此時，若都堅持說，歸程中她拉了我的衣袖四次，而我對此毫無印象。為了解釋我當時的懵懂，我告訴她：在那個夏季午后，色彩如同溫暖橙汁般的夕陽照著我時，我在內(nèi)心，敲釘子般地下了決心：

　　我要翻過籬笆墻，闖入鎮(zhèn)上的禁地玫瑰園。

　　外婆的追悼會在她化為白云的翌日舉行。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三十一個客人圍在五張桌子旁，吃掉了兩缸腌海魚干、四大鍋用海貝汁和蝦肉一起熬的米飯，喝掉了十七瓶兌了姜汁的葡萄酒。出于約定俗成的慣例，本鎮(zhèn)的首席領(lǐng)導(dǎo)、尊貴的鎮(zhèn)長大人賞光蒞臨：作為政府在本鎮(zhèn)的代表，他在象征葬儀的火上澆下了葡萄酒；稍后，作為宗教在本鎮(zhèn)的代表，他又一字不差、聲高氣朗地背誦了一段經(jīng)文。他老人家風度儼然，獲得了大家的稱賞。出于興奮，鎮(zhèn)長又即興演唱軍歌一首，顯示他沒忘記當年的軍旅生涯。曲至一半時，中等身材、略微發(fā)胖、已開始謝頂、下巴刮得一片癯青的鎮(zhèn)長被夏季的炎熱蒸出了自己的衰老，脫去了外套，松開了襯衣的領(lǐng)子，揮汗如雨，以至于橫貫他額頭的那條疤痕，都開始微微發(fā)紅。他的歌聲，或者說，他的賣力，獲得了客人們的一致掌聲。那時節(jié)，我穿著母親用麻織就的襯衣，坐在屋頂上。為了保持平衡，我用左手扶著煙囪。在那里，對著夏季陽光瞇起眼睛的我，看著我的父親肉豆蔻：他正用扇子扇動著煙囪中騰騰冒出、熏得我們父子睜不開眼的濃煙。

　　我說：爸爸，我要闖進玫瑰園去。

　　很久之后，另一個午后，左臉長了顆痣的羅望子在我面前，不無炫耀地展開他那只刷成橙色的木箱，讓我觀看他的收藏。我看到銹了的大頭釘、布滿鉛筆字數(shù)學(xué)公式的練習本、蝴蝶的翅膀、泛著黃昏天空般色澤的珍珠項鏈、斷了半截的藍色蠟筆、訂書機、魚頭骨制成的鑷子、合歡花的花瓣、風箏的線軸。在這些時間的灰燼之下，積壓著一本紅色封皮的手冊。這是鎮(zhèn)政府被搬空的那一天早上，羅望子從鎮(zhèn)長大人的抽屜中，連帶鎮(zhèn)長大人的墨水瓶、鎮(zhèn)紙和錫酒杯一起順手牽羊而來。翻開手冊，便看到鎮(zhèn)長大人訓(xùn)練有素的字跡，記錄著他管理本鎮(zhèn)期間的樁樁件件。

　　在第四十七頁“居民死亡記錄”那一頁上，有一行死因是：“吸煙后化身為白云飛騰而去（本地觀感，科學(xué)性待考）。”其下一大堆名字里，最后一個就是：番紅花。我的外婆。

　　這個記錄無意間昭示了：我外婆逝去，實為本鎮(zhèn)里程碑的事件。她的逝去，意味著某種死亡（消失？）方式的消失。一個人的消失意味著他消失的方式從此消失，聽起來煞是拗口……我對此問題懸想了幾秒鐘，隨即將之拋開。

　　手指沿著手冊的線向上劃去，我看到這條死亡原因下列名的第一個人，叫作玉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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