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有皇猷，帝有帝德，史家推論史事，首推三皇五帝。其實三皇五帝的本身，并未嘗自稱為皇，自稱為帝，后人因他首出御宇，創(chuàng)造文明，把一個渾渾沌沌的世界，化成了雍雍肅肅的國家，真是皇猷丕顯，帝德無垠，所以格外推崇，因把皇字帝字的徽號，加將上去。是意未經(jīng)人道，一經(jīng)揭破，恰有至理。到了夏商周三朝，若大禹，若成湯，若周文武，統(tǒng)是有道明君，他卻恐未及古人，不敢稱皇道帝，但降號為王罷了。及東周已衰，西秦崛起，暴如嬴政，憑借了祖宗遺業(yè)，招攬關(guān)隴間數(shù)十百萬壯丁，橫行海內(nèi)，蠶食鯨吞，今日滅這國，明日滅那國，好容易把九州版圖，一古腦兒聚為己有，便自以為震古鑠今，無人可及，遂將三皇的皇字，五帝的帝字，合成了一個名詞，叫做皇帝。

　　咳！這皇帝兩字的頭銜，并不是功德造就，實在是腥血鑄成。試看暴秦歷史，有什么皇猷？有什么帝德？無非趁著亂世紛紛的時候，靠了一些武力，僥幸成功，他遂昂然自大，唯我獨尊。還有一種千古紀念的事情，就是我國的君主專制，實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從前黃帝開國以來，頒定國法，原是君主政體，歷代奉為準繩，但究未嘗有“言莫予違，獨斷獨行”的思想。堯置諫鼓，立謗木，舜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湯改過不咎，周有詢?nèi)撼荚內(nèi)豪粼內(nèi)f民的制度，簡策流傳，至今勿替�？梢姽艜r的圣帝明王，雖然尊為天子，管轄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廣益，依從輿論，好民所好，惡民所惡，才能長治久安，做一位升平主子，貽謀永遠，傳及子孫。看官聽說！這便是開明專制，不是絕對專制哩。聲大而閎。

　　自從嬴政得國，專務(wù)君權(quán)，待遇百姓，好似牛馬犬豕一般，凡所有督責(zé)抑勒的命令，嚴酷殘暴的刑罰，無一不作，無一不行，也以為生殺予奪，唯我所為，百姓自然帖伏，不敢再逞，從此皇帝的位置，牢固不破，好教那子子孫孫，千代萬代的遺傳下去。哪知專欲難成，眾怒難犯，本身幸得速死，不致隕首，才及一傳，宮廷里面，就鬧得一塌糊涂，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于是楚漢逐鹿，劉項爭雄。項羽力能扛鼎，叱咤萬夫，卻是個空前絕后的壯士，無如有勇無謀，以暴易暴，反讓那泗上亭長，出人頭地，用了好幾個策士謀臣，武夫猛將，終將項霸王除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得了中原。史官說他豁達大度，確非凡夫，而且入關(guān)約法，盡除苛禁，能得百姓歡心，所以掃秦滅項，五年大成。

　　但小子追溯漢家事跡，多半沿襲秦制，并沒有一番大改革的事業(yè)。蕭何原是刀筆吏，叔孫通又是綿蕞生，綿蕞系表位標準，綿是置設(shè)綿索，蕞是植茅地上，為肄習(xí)典禮之處，使知尊卑次序。所見所聞，無非是前秦故事，曉得什么體國經(jīng)野的宏規(guī)，因此佐漢立法，仍舊是換湯不換藥的手段，厲行專制政體，尊君抑民。漢高祖嘗沾沾自喜，謂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貴。

　　照此看來，秦漢二代，規(guī)模大略相同，不過嚴刑峻法，算比暴秦差了一層。史官或鋪張揚厲，極端稱許，其實多是浮詞諛頌，未足盡信呢。漢高一歿，呂后專權(quán)，險些兒覆滅劉氏，要繼續(xù)那亡秦的后塵。這便是貽謀未善。幸虧還有一二社稷臣，撥亂反正，才得保全劉家基業(yè)。孝文入嗣，卻是個守成令主，允恭玄默，守儉持盈，寬刑律，獎農(nóng)事，府藏充實，囹圄空虛，漢家元氣，實是孝文一代，休養(yǎng)成功。景帝遵業(yè)，略帶刻薄，用兵七國，未免勞民，但尚是萬不得已的舉動，未可譏他黷武，此外還有乃父遺風(fēng)，不忘恭儉。周云成康，漢言文景，兩相比例，頗若同揆。傳至孝武，與祖考全不相同，簡直是好大喜功，仿佛秦始皇一流人物。秦皇好征伐，漢武亦好征伐，秦皇好巡游，漢武亦好巡游，秦皇好雄猜，漢武亦好雄猜，秦皇好誅夷，漢武亦好誅夷，秦皇好土木，漢武亦好土木，秦皇好神仙，漢武亦好神仙，秦皇好財色，漢武亦好財色。后世嘗以秦皇漢武并稱，還道他力征經(jīng)營，開拓疆宇，東西南北的外族，聞風(fēng)遠遁，好算是一代武功，兩朝雄主。誰知秦亡不由胡亥，實自始皇；漢亡不在孝平，實始武帝。本編并列秦漢，隱寓此意。文景二主四十余年積蓄，被漢武一生蕩盡，從此海內(nèi)虛耗，民生困敝。昭宣二朝，尚能與民更始，勵精圖治，勉強維持過去。傳到元成時代，弘恭石顯，幾類趙高，杜欽谷永，酷似李斯，外戚王氏，遂得乘隙入朝，把持國柄。哀平昏庸，漢祚潛移。不文不武的王莽，佯作謙恭，愚弄士民，朝野稱安漢公功德，多至八千人，雖由王莽善能運動，得此無謂的標榜，但也由漢武以來，人心漸二，不愿歸漢，遂為那逆莽所紿，平白地將漢室江山，篡奪了去。推究禍根，不能不歸咎漢武。若謂秦傳二世，漢傳至十一世，歷年久暫，大判徑庭，這是由漢祖漢宗，有一兩代積德累仁的效果，不比那秦嬴政一味暴橫，無人感念，所以一暫一久，有此區(qū)別呢。評論的確。話休敘煩，事歸正傳。

　　且說秦朝第一代皇帝，就是嬴政，遠祖乃是帝舜時代的伯益。益掌山澤，佐禹治水，有功沐封，賜姓嬴氏。好幾傳到了蜚廉，生子惡來，善走有力，助紂為虐，與紂同誅。惡來五世孫非子，住居犬邱，善養(yǎng)馬，得周孝王寵召，令主汧渭間畜牧。馬大蕃息，孝王遂封他為附庸，食邑秦地。四傳至襄公，佐周平戎，護送平王東遷，得岐豐地，受封為伯，嬴秦始大。

　　又數(shù)傳至穆公，并國十二，遂霸西戎；再歷十余傳，正當(dāng)六國七亂的時候，孝公奮起，用商鞅為左庶長，變法圖強，戰(zhàn)勝各國，定都咸陽。子惠文君嗣，僭號稱王，嗣是為武王、昭襄王，與山東六國爭衡，攻城略地，日見盛強。周赧王獻地入秦，所有寶器九鼎，統(tǒng)被秦人取歸。昭襄王子孝文王，有子異人，入質(zhì)趙國，陽翟大賈呂不韋，行經(jīng)趙都邯鄲，見了異人，私嘆為奇貨可居，乃陽為結(jié)納，與訂知交。異人質(zhì)居異地，舉目無親，免不得抑郁寡歡，離愁百結(jié)，驀然碰著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歡，當(dāng)下往來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羈旅苦衷，及平生愿望，一一流露出來。不韋遂替他設(shè)法，想出一條斡旋的妙計。原來異人出質(zhì)時，昭襄王尚然在位，孝文王柱，正為太子，有妃華陽夫人，未得生男，異人乃是夏姬所出，兄弟甚多，約有二十余人。不韋既得異人傳述，便即乘間進言，謂必取悅?cè)A陽夫人，作為嫡嗣，將來方得承統(tǒng)云云。異人當(dāng)然稱善，但恨無人代為先容，偏不韋又愿為效勞，且慨出千金，半贈異人，令結(jié)賓客，半貯行囊，西行詣秦，替異人作運動費。這真叫作投機事業(yè)。異人聽到這般幫忙，怎得不感激萬分？便與不韋訂了密約，說是計果得成，他日當(dāng)與共秦國。不韋便欣然西去，沿途購辦奇物玩好，攜入關(guān)中，先向華陽夫人的阿姊處，買通關(guān)節(jié)，托她入白夫人。

　　大略謂：“夫人無子，亟宜擇賢過繼，若待至色衰愛弛，尚且無嗣承立，悔何可及？今異人出質(zhì)趙國，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乘此機會，立異人為嫡嗣，請令歸國，是異人必感德不忘，夫人亦終身有靠，一舉兩得，莫如此策”云云。這一席話，說得夫人如夢初醒，非常感佩。當(dāng)夜轉(zhuǎn)告太子，用著一種含顰帶淚的柔顏，宛轉(zhuǎn)陳詞，不由太子不從。彼此破符為約，決立異人為嗣子。夫人得自姊言，知由不韋替他畫策，便囑使不韋歸傅異人，并贈他厚贐。已經(jīng)賺得利息。不韋返報異人，異人自然欣慰，從此與異人交誼，又加添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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