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卷
　　◎朱湘
　　我吸煙是近四年來的事——從前我所進(jìn)的學(xué)校里，是禁止煙酒的——不過我同煙卷發(fā)生關(guān)系，卻是已經(jīng)二十年了。那是說的煙卷盒中的畫片，我在十歲左右的時候，便開始攢聚了。到如今還記得我當(dāng)時對于那些畫片的搜羅帶著多么大的熱情，正如我當(dāng)時對于攢聚各色的手工紙、各國的郵票那樣。有的是由家里的煙卷盒中取來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煙才好；還有的是用制錢——當(dāng)時還用制錢——去，跑去，雜貨鋪里買來的。兒童時代也自有兒童時代的歡喜與失望：單就搜集畫片這一項來說，我還記得當(dāng)時如有一天那煙盒中的畫片要是與從前的重復(fù)了，并不是一張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滯著，不舒服，徒然地在心中希冀著改變那既成的事實。攢聚全了一套畫片的時候，心里又是多么歡喜！那便是一個成人與他所戀愛的女子結(jié)了婚，一個在政界上鉆營的人一旦得了肥缺，當(dāng)時所體驗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過去。
　　便是煙卷盒中的畫片這一種小件的東西，從中都能窺得出社會上風(fēng)氣的轉(zhuǎn)移。如今的畫片，千篇一律的，是印著時裝的女子，或是俠義小說中的情節(jié)；這一種的風(fēng)氣，在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來，便是肉欲小說與新俠義小說的風(fēng)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來，便是跳舞館像雨后春筍一般地豎立起來，未成年的幼者棄家棄業(yè)地去求俠客的記載不斷地出現(xiàn)于報紙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嘗沒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種強(qiáng)有力的引誘；在十年以前，我自己還拿十歲時候所攢聚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畫片里的一張剪出來，插在錢夾里。也未嘗沒有《水滸》上一百零八人的畫片——《水滸》，它本來是一部文學(xué)價值極高、深入民心、程度又深的書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話文學(xué)中唯一能將男性充分發(fā)揮出來的長篇小說，（我當(dāng)時的失望啊，為了再也搜羅不到玉麒麟盧俊義這張畫片的緣故�。�——不過在二十年前，也同時有軍艦的照相畫片，英國各時代的名艦的畫片，海陸軍官的照相畫片，世界上各地方出產(chǎn)的畫片……這二十年以來，外國對于我國的態(tài)度無可異議地是改變了，期待改變成了藐視，理想上的希望改變成了實際上的取利；由畫片這一小項來看，都可以明顯地看見了。
　　當(dāng)時我所攢聚的各種畫片之內(nèi)，有一種是我所最喜歡的，并不是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為的它搜羅繁難。它是在每張之上畫出來一句成語或一聯(lián)的意義，而那些的繪畫，或許是不自覺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叭羰枪Ψ蛏�，鈍鐵磨成針”、“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許多同類的成語，都寓莊于諧地在繪畫中實體演現(xiàn)了出來，映入了一個上“修身”課、讀古文的高小學(xué)生的視覺……當(dāng)時還沒有《兒童世界》、《小朋友》，這一種的畫片便成為我童年時代的《兒童世界》、《小朋友》了。
　　畫片，這不過是煙卷盒中的附屬品，為了吸煙卷的家庭中那般兒童而預(yù)備的，在中國這個教育，尤其是兒童教育落伍的國家，一切含有教育意義的事物，當(dāng)然都是應(yīng)該歡迎、提倡的。不過就一般為吸煙而吸煙的人說來，畫片可以說是視而不見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國的高低各種，出售于中國的一些煙盒、煙罐之內(nèi)，畫片這一項節(jié)目是除去了。
　　煙卷的氣味我是從小就聞慣了，嗅它的時候，我自然也是感覺到有一種香味，還有些時候，我撮攏了雙掌，將煙氣向嗅官招了來聞；至于吸煙，少年時代的我也未嘗沒有嘗試過，但是并沒有嘗出了什么好處來，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樣，所以便棄置了不去繼續(xù)，并且在心里堅信著，大人的話是不錯的，他們不是說了，煙卷雖是嗅著煙氣算香，吸起來都是沒有什么甜頭，并且暈?zāi)X的么？
　　我正式第一次抽煙卷，是在二十六歲左右，在美國西部等船回國的時候；我正式第一次所抽的煙卷，是美國國內(nèi)最通行的一種煙卷，“幸中”（LuckyStrike）。因為我在報紙、雜志之上時�？吹竭@種煙卷的觸目的廣告，而我對于煙卷又完全是一個外行，當(dāng)時為了等船期內(nèi)的無聊，感覺到抽煙卷也算得一條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這一種煙卷的身上。
　　船過日本的時候，也抽過日本的國產(chǎn)煙卷，小號的，用了日本的國產(chǎn)火柴，小匣的。
　　回國以后，服務(wù)于一個古舊狹窄的省會之內(nèi)；那時正是“美麗牌”初興的時候，我因為它含有一點甜味，或許煙葉是用甘草焙過的，我便抽它。也曾經(jīng)斷過煙，不過數(shù)日之后，發(fā)現(xiàn)口腔內(nèi)部的軟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為初由水料清潔的外國回來，漱口時用不慣霉菌充斥著的江水、井水的緣故，于是煙卷又照舊吸了起來，數(shù)日之后，那些口內(nèi)的水泡居然無形中消失了；從此以后，抽煙卷便成為我的一種習(xí)慣了。醫(yī)學(xué)所說的煙卷有毒的這一類話，報紙上所登載的某醫(yī)生主張煙卷有益于人體以及某人用煙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類消息，我同樣不介于懷……大家都抽煙卷，我為什么不？如其他是有毒的，那么，茶葉也是有毒的，而茶葉在中國原是一種民需，又是一種騷人墨客的清賞品，并且由中國銷行到了全世界，好像煙草由熱帶流傳遍了全世界那樣。有人說，古代的飲料，中國幸虧有茶，西方幸虧有啤酒，不然，都去喝冷水，恐怕人種早已絕跡于地面了；這或許是一種快意之言，不過，事物都是有正面與反面的。煙，酒，據(jù)醫(yī)學(xué)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鴉片與白蘭地，醫(yī)生也拿來治病。一種物件我們不能說是有毒或無毒，只能說，適當(dāng)，不適當(dāng)?shù)某潭�，在使用的時候。
　　抽煙卷正式成為我的一種習(xí)慣以后，我便由一天幾支加到了一天幾十支，并且，驅(qū)于好奇心，迫于環(huán)境，各種的煙卷我都抽到了，江蘇菜一般的“佛及尼”與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來品與國貨，小號與“Grandeur”，“Navycut”與“Straightcut”,橡皮頭與非橡皮頭，帶紙咀的與不帶紙咀的，“大炮臺”與“大英牌”，紙包與“聽”與方鐵盒。我并非一個為吸煙而吸煙的人——這一點我自認(rèn)，當(dāng)然是我所自覺慚愧的——我之所以吸煙，完全是開端于無聊，繼續(xù)與習(xí)慣，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樣。買煙卷的時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種；只是買得了不辣咽喉的煙卷的時候，我決不買辣咽喉的煙卷；這個若算是我對于煙卷之選擇上的一種限定，也未嘗不可。吸煙上的我的立場，正像我在幼年搜羅畫片、采集郵票時的立場，又像一班人狎妓時的立場；道地的一句話，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享受上的立場。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來，那么，我之不知煙味而做了一個吸煙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寬自解了。我只知道，優(yōu)好的煙卷濃而不辣，惡劣的煙卷辣而不濃；至于普通的煙卷，則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時沒得抽或是抽得太多支的時候。
　　橡皮頭自然是方便的，不過我個人總嫌它是一種滑頭，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種切膚的親密的快感；那時有時要被那煙卷上的稻紙帶下了一塊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來，我終究覺得那偶爾的犧牲還是值得的，我終究覺得“非橡皮頭”還是比橡皮頭好。
　　煙嘴這個問題，好像個人的生活這個問題、中國的出路這個問題一樣，我也曾經(jīng)慎重地考慮過。煙嘴與橡皮頭，它們的創(chuàng)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過煙嘴在用了幾天以后，氣管中便會發(fā)生一種交通不便的現(xiàn)象，在這種關(guān)頭上，煙油與煙氣便并立于交戰(zhàn)的地位，終于煙油越裹越多，煙氣越來越少，煙嘴便失去煙嘴的功效了。原來是圖清潔的，如今反而不潔了；吸煙原來是要吸入煙氣到口中、喉內(nèi)的，如今是雙唇與雙頰用了許多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煙氣，一任那火神將煙卷無補(bǔ)于實際地燃燒成了白灰，黑灰。肅清煙嘴中的積滯，那是一種不討歡喜的工作；雖說吸煙是為了有的是閑工夫，卻很少有人愿意將他的閑工夫用在掃清煙嘴中的煙油這種工作之上。我寧可去直接地吸一支暢快的煙，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滿足，即使熏黃了食指與中指的指尖。
　　有時候，道學(xué)氣一發(fā)作，我也曾經(jīng)發(fā)過狠去戒煙，但是，早晨醒來的時候，喉嚨里總免不了要發(fā)癢，吐痰……我又發(fā)一個狠，忍��；到了吃完午飯以后，這時候是一飽解百憂，對于百事都是懷抱著一種一任其所之、于我并無妨害的態(tài)度，于是便記起來自已發(fā)狠來戒煙的這樁事情，于是便拍著肚皮地自笑起來，戒煙不戒煙，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肚子飽了，不必去考慮罷……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這或者便是道學(xué)氣的好久，消極的。
　　還有時候，當(dāng)然是手頭十分窘急的時候，“省儉”這個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煙，他又說，這一層就算辦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數(shù)。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裝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數(shù)；這樣實行了幾天，或是一天，又發(fā)生了一種阻折，大半是作詩，使得我背叛了神旨，在晚間的空罐內(nèi)五支五支地再加進(jìn)去煙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寧可享受在一次之內(nèi)瘋狂地去吞煙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責(zé)，決不肯，決不能機(jī)械地將它分配開來，長久地去享用!
　　煙卷，我說過了，我是與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與煙卷有邊帶關(guān)系的項目，有些我是覺得津津有味，時常來取出它們于“回憶”的池水，拿來仔細(xì)品嘗的。這或許是幼時好搜羅畫片的那種童性的遺留。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來是沒有什么滋味，它們的滋味全在附帶的枝節(jié)之上。
　　煙罐的裝潢，據(jù)我個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有些好“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種以一個蜚聲于英國古代的伶人作牌號的煙卷，煙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個英國古代的文人贊美煙草的話，最博得我的歡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遞與了我們，拿著它的時候，我們在花的美麗上又增加了美麗的聯(lián)想。
　　廣告，煙卷業(yè)在這上面所耗去的金錢真正不少。實際說來，將這筆巨大的廣告費轉(zhuǎn)用在煙卷的實質(zhì)的增豐之上，豈不使得購買煙卷的人更受實惠么？像一些反對一切廣告的人那樣，我從前對于煙卷的廣告，也曾經(jīng)這樣想過。如今知道了，不然。人類的感覺，思想是最囿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從天地開辟以來，自從創(chuàng)世以來，蘋果盡管由樹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頓，他才悟出來此中的道理；沒有一根攔頭的棒，實體的或是抽象的，來系上他的肉體，人是不會在感覺、思想之上有什么反應(yīng)的。沒有鮮明刺目的廣告，人們便引不起對于一種貨品的注意。廣告并不僅僅只限于貨品之上，求愛者的修飾、衣著便是求愛者的廣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廣告，甚至于每個人的言語、行為，它們也便是每個人的廣告。廣告既然是一種基于人性的需要，那么，充分地去發(fā)展它，即使消費大量的金錢，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費的。
　　廣告還有一種功用，增加愉快的聯(lián)想�！靶抑小边@種煙卷在廣告方面采用了一種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雜志上，它的廣告總是一幀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這最要保養(yǎng)咽喉的人的一封證明這種煙并不傷害咽喉的信件，頁底印著，最重要的一層，這名伶、名歌者的親筆簽名。或許這個簽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錢買來的（這種煙也無異于他種的煙，受懇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責(zé)備）。購買這種煙卷的人呢，我們也不能說他們是受了愚弄，因為這種煙卷的售價并沒有因了這一場的廣告而增高——進(jìn)一步說，宗教，愛國，如其益處撇開了不提，我們也未嘗不能說它們是愚弄。這一場的廣告，當(dāng)然增加了這種煙卷的銷路，同時，也給予了購買者以一種愉快的聯(lián)想；本來是一種平凡的煙卷，而購吸者卻能泛起來一種幻想，那位名伶、名歌者也同時在吸用著它。又有一種廣告，上面畫著一個酷似《它的女子》ClaraBow的半身女像，撮攏了她血紅的雙唇，唇顯得很厚，口顯得很圓，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著她的眼瞼，一雙瞳子向下望著；這幅富于暗示與聯(lián)想的廣告，我們簡直可以說是不亞于魏爾倫（Ver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詩了。
　　抽煙卷也可以說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為由十歲起，我便看慣了它的一種變相的廣告，畫片。
　　何容先生的戒煙
　　何容先生的戒煙
　　◎老舍
　　首先要聲明：這里所說的煙是香煙，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吸“大前門”或“使館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小大英”似乎變了質(zhì)，越來越“夠”味兒了，“大前門”與“使館牌”倒仿佛沒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小大英”，不管是誰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日甚一日。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fā)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交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定戒煙！
　　在他戒煙之前，我已聲明過：“先上吊，后戒煙!”本來嗎，“棄婦拋難”地流亡在外，吃不敢進(jìn)大三元，喝么也不過是清一色(黃酒貴，只好吃點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床，再不吸兩支香煙，還活著干嗎呢?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煙，我到底受了感動，既覺自己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里，我?guī)缀醪桓覄邮秩�煙，以免搖動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整睡了十六個鐘頭，一支煙沒吸!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支煙，破了戒!掌燈之后，他回來了，滿面紅光的，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chǎn)卷煙來�！澳銍L嘗這個�！彼�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支!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煙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么，怕傷了他的尊嚴(yán)。面對面地，把煙燃上。我倆細(xì)細(xì)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燒了一會兒，還好，并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xù)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往外邊飛!我很高興，既吸煙，又驅(qū)蚊，太可貴了!再吸幾口之后，墻上又發(fā)現(xiàn)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說：“看樣子，還得戒煙!”
　　何容先生二次戒煙，有半天之久。當(dāng)天的下午，他買來了煙斗與煙葉。“幾毛錢的煙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煙呢!”他說。吸了幾天的煙斗，他發(fā)現(xiàn)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煙油射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了斗煙，而又吸上香煙了�！笆甲鳠熅碚撸�其無后乎?”他說。
　　最近兩年來，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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