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 Simon Van Booy,英國小說家,出生于倫敦,在威爾士鄉(xiāng)村和牛津長大。在美國經(jīng)由一位英語教授介紹,愛上了惠特曼、愛默生等美國詩人的作品,并在另一位英語教授的鼓勵下寫詩和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后來回到英國,輾轉(zhuǎn)幾所大學,獲得MFA學位。
已出版三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于二○○七年的《黑暗中的綻放》是他令人驚艷的處女作;出版于二○○九年的《愛,始于冬季》為他贏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二○一五年,又出版了《偶然天才故事集》。他也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二○一一年出版了《美,始于懷念》,二○一三年出版了《分離的幻象》。新的作品是二○一七年出版的《父親節(jié)》。
目前定居紐約布魯克林。
我在暗處等待。
我的大提琴已經(jīng)擺在臺上了。這把琴是一七二三年在西西里的一個半山腰上雕刻的。那片海很寧靜。琴弓靠近琴身時,琴弦就會顫抖,似乎預料了情人的到來。
我的名字是布魯諾·伯奈特。我面前的絨質(zhì)幕布是梅色的,重重地垂著。我的生活在幕布的另一側(cè)展開。有時我希望這份生活沒了我的存在仍能依舊照常進行。
魁北克城的舞臺燈光太過明亮。主持人用帶有加拿大口音的法語介紹我出場時,我看到幕布卷軸及舞臺支柱周圍被燈光照耀著的塵埃。這把小提琴屬于我的祖父,他在二戰(zhàn)中意外身亡。
祖父的廚房座椅同樣也在舞臺上。我坐在上面的時候,只能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座椅的三只腳上。座椅中間的那根藤條裂開了。這把椅子總有一天會徹底壞掉。椅子在演出開始的前兩天運到音樂廳,那個瘋狂的樂隊指揮大叫著宣布壞消息:“你的座椅在運輸?shù)倪^程中被徹底弄壞了。”
掌聲響起,我站在了舞臺上。
這些人都是誰?
總有一天我將不用樂器演奏。我會直直地坐著,一動不動。我會閉上眼睛,想象著音樂廳外那些房屋里的人們的生活:穿著拖鞋的女人攪拌著食物,鍋里冒著熱氣;青少年在自己的房間里戴著耳機;某戶人家的兒子在尋找他的鑰匙;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在刷牙,她的貓在一邊注視著她;有一家人在一起看電視——最小的孩子睡著了,他不會記得自己作了什么夢。
我握起琴弓,觀眾突然安靜了。
開始演奏前,我環(huán)視了一下觀眾。
有那么多人,可是沒有一個了解我。
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人能認出我,我就能從生活的枝丫上掙脫開,把時間的痕跡從我的衣服上刷凈,開始漫長的越野征途回到我最初消失的時刻。一個小男孩斜靠在一扇大門上,等待著他最好的朋友起床。安娜的自行車的后輪依舊旋轉(zhuǎn)著。
在十年的大提琴演奏職業(yè)生涯中,我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廳里起死回生。每一次我的琴弓觸及琴弦,安娜的模樣就會浮現(xiàn)。她依舊穿著那天的衣服。我長了二十歲,但她還是個孩子。她是由燈光組成的,因而她若隱若現(xiàn)。她站在距離我的大提琴兩米開外的地方。她看著我,但她不認識我。
今晚的音樂廳坐滿了人。演奏到最后一個樂章時,我感覺到她在漸漸消失。也許還剩下一只手,一個肩,一縷搖曳的頭發(fā)。
可她現(xiàn)在正快速地隱去——從這個活生生的世界脫離。
一些樂隊演奏家無視舞臺上這些飄浮的身影:有的似睡似醒,有的如展開的煙霧般優(yōu)雅,有的糾纏著愧疚、愛戀、悔恨、僥幸,與意外?捎幸恍┭葑嗉視允贾两K注視著這些身影。我聽說有的徹底崩潰然后縱身跳下大橋;有的借酒自我麻痹或在深夜站立于冰冷的河水中。
我將音樂視為語言的最高境界。音樂使我們得以用自己的詞匯同上帝對話,因為音樂高于生活。
我感受到了終極的瞬間。
我握弓的手臂開始發(fā)緊。最后的幾個音符是響亮的。我平穩(wěn)地持弓,它就好像河流中的一支船槳,將我們帶到當下的彼岸,然后是明天、后天。即將到來的日子就好像寬闊的平野。
音樂廳外黑夜籠罩。天還下著雨。音樂廳是用玻璃建成的,俯視著一座花園。雨滴敲打著窗戶,隨著風的呼吸一同顫動。夜空繁星點點,它們墜落下來,淹沒了街道、廣場。下雨的時候,最不起眼的水潭也映射著宇宙的印像。
演奏結(jié)束后,我起身,舉弓向觀眾致意。我能聽到東西落在舞臺上的聲音——鮮花,以及用玻璃膠粘在塑料包裝紙上的信件。
掌聲如雷。我在口袋里摸索安娜的連指手套。
在燈光的照耀下,我的汗水滴落下來。每一滴汗水都載著為其使勁鼓掌的觀眾。我一如既往地想要喝杯甜的飲料。我匆忙下臺,手里還握著琴弓。來到樓梯邊時,我再次尋找安娜的手套,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的臉龐,她是如此地清晰可見,叫人害怕。清湯掛面的頭發(fā),滿臉的雀斑。唯一真實的記憶終于找到了我們——就好像收信人為過去的自己的信件。
我疾步走向化妝室,找到一條毛巾,喝了一瓶橙汁,然后倒在了椅子里。
我靜靜地坐著,合上眼睛。
又一場音樂會結(jié)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演奏幾場。還有幾個安娜。她死的時候是十二歲。她的父親是個面包師——從那時起,他每烘焙十二根長棍面包就在其中一個的上面寫字母A。他讓孩子們在他的店里免費吃蛋糕。他們大叫大嚷,弄得一團亂。
一個工作人員敲了敲門,他走進我的化妝室,他手里拿著一個移動電話。他示意叫我接聽。他有著女人們所喜歡的結(jié)實的肩膀。他的眼睛周圍有深刻的線條,但他看起來最多四十歲。我把橙汁給他。他小心地拿著,同自己的身體離開一定的距離。我將手機貼近耳朵。是珊迪。她問演出怎么樣。手機有雜音,所以她聽不清楚我說的話。她打聽到電話號碼,可以在后臺聽到演出的情況。珊迪是我的代理,從愛荷華州來,是個能干的生意人;她了解善于創(chuàng)造的人是如何思考的——換句話說,她嚴于律人,寬于待己。我告訴她說演出很好。然后我問能否跟她說件事。
“什么事?”她說。
我很少主動開口。過了三十歲以后,我就覺得向別人傾訴是一件多么沒有意義的事。但是在青少年時代,我曾瘋狂地愛,整夜地哭(我現(xiàn)在記不得是為了什么)。我跟蹤走在回家路上的女人,為她們寫奏鳴曲,然后深夜將譜子留在她們的門階上。我不脫衣服就跳入池塘。我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對于年輕時的我而言,所有的矛盾都不是問題——無非是一種忙碌狀態(tài)下的空虛。
珊迪對于我的了解僅限于我是法國人,還有就是我每到一處,都能記得給她的女兒寄明信片。
我把我在飛往魁北克城的飛機上所作的一個夢講給珊迪聽。珊迪認為夢中無非是未解決的矛盾,或者就是理想在夢境中得到實現(xiàn)。她說這是弗洛伊德的理論。然后她便緘口不言。我能聽到電話那頭有電視機的聲音。她說她的女兒得睡覺了。我問她女兒做錯了什么。珊迪大笑。她們一邊看電影一邊織毛線。珊迪是個單身母親。她找了個儀器,另自己懷了孕。我一直想著如果珊迪死了,我會想要她的女兒來和我一起生活。我可以教她拉大提琴。不過她常常得獨自一人待著,因為我會離開。
盡管如此,我還是會滿屋子地給她“留言”。我們可以給我公寓墻上的那兩幅十八世紀的畫像起名字。他們會注視著我們。我們可以互相注視。
我把電話還給那個工作人員,謝過他。他問是不是有好消息。
我要到第二天下午才會飛去紐約。因而我有整晚的時間可以四處游蕩。我是今天早上才來的魁北克城。那個出租車司機來自波斯尼亞。他的帽子是羊毛的,上面有他最喜歡的足球隊的標志。
——摘自《愛,始于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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