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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的光明,*后的黑暗
1888年5月11日
與托馬斯 · 愛迪生初次見面的那天,保羅親眼目睹一個人在百老匯上空被活活燒死。
焚燒事件發(fā)生在一個周五的上午。午餐的繁忙時段已經(jīng)開始,保羅離開辦公室,下樓來到擁擠的街道上。在涌動的人潮中,他的身影顯得高大英。毫⒊咚挠⒋1的身高,寬闊的肩膀,胡須刮得很干凈的臉龐,穿著相稱的黑色西服和馬甲,打著一條長領帶,這正是紐約年輕職員應該有的裝束。他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成左偏分,發(fā)際線剛開始有后退的跡象,在額頭隱約顯出一點V形尖。他今年二十六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成熟。
保羅走進百老匯大街上的人群中時,忽然瞥見一個穿著西聯(lián)電報公司制服的年輕人站在一把梯子上。那名工人正用手撥弄著一束輸電線纜,這些粗黑的線纜*近才剛開始在城市的天空中劃過。它們與略細也略陳舊的電報線纜交纏著,陣陣春風的吹拂又將它們擰成了一團,還打著結。西聯(lián)的工人正試圖把兩種線纜分開。他看上去像是個小孩子一般,面對著一大團纏在一起的鞋帶搞得不知所措。
保羅腦子里想的卻是咖啡。金融區(qū),還有百老匯大街346 號三樓他上班的那間律師事務所,對他來說仍然是陌生而新鮮的。他還沒決定要到附近哪家咖啡館去。北邊的沃克街上有一家。還有一家的服務速度稍慢但更時髦,在巴克斯特街,門上有一只公雞。保羅很疲倦。微風吹在臉頰上的感覺真好。這是他今天*次到外面來。
昨晚他睡在辦公室里了。
看到*顆火星迸出的時候,他并沒有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當時那名工人正抓住一根電線用力拉扯。保羅聽見“砰”的一聲—只是短促而奇怪的一聲“砰”而已—那個人就劇烈顫抖起來。后來保羅回想起來,他還看到了一道閃光,不過當時他并不確定那到底是什么。那名工人急忙伸出另一只手想抓住什么作為支撐,他握住了另一根電線。正是這個舉動,保羅之后會明白,讓那個人鑄成大錯。他這一握就相當于創(chuàng)建了一個電流回路。而他自己就成了一個帶電導體。
然后,工人的兩只胳膊都抖動起來,并爆出橙色的火花。
那天上午街上足有兩百個人,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抬頭看了過去。戴著寬邊大禮帽招搖過市的金融家們,緊握內(nèi)部消息往華爾街方向猛跑的股票交易員助理們,身穿鴨綠色裙子并搭配著時髦上裝的高級秘書們,出來買三明治的會計師們,穿著杜塞禮服從華盛頓廣場區(qū)來逛街的淑女們,期待著能夠忙里偷閑吃個午餐的當?shù)卣蛡,還有拉著寬輪馬車駛過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路面的馬兒們……百老匯大街是通往曼哈頓下城的主動脈。此前在地球表面無人知曉的巨大財富正從這幾條街道的下方汩汩地涌出來。就在當天的早報上,保羅讀道,約翰 · 雅各布 · 阿斯特剛剛正式成為比英國女王更富有的人。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半空中那個人的身上。他的嘴里噴出一股藍色的火焰。火焰點燃了他的頭發(fā)。他的衣服立刻被燒光了。他向前跌落,手臂仍然與電線纏繞在一起。他的雙腳在梯子旁邊晃來晃去。他的身體呈現(xiàn)出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姿態(tài)。藍色的火焰從他嘴里往外蔓延,把他的皮膚燒化,從骨頭上剝落。
沒有人尖叫。保羅甚至仍然不能確定他看到了什么。他見識過令人驚駭?shù)膱雒。他是在田納西州的農(nóng)場里長大的。在坎伯蘭河的沿岸,死亡與垂死者都是司空見慣的景象,但是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死法。
漫長的幾秒鐘過后,那個工人的鮮血潑灑到他正下方的一群報童身上,驚叫聲開始爆發(fā)。人們瘋狂地四散奔逃。人高馬大的男人們撞在女士們身上。報童從人群中竄過,漫無目的,只是拼命奔跑。一邊跑,一邊努力把燒焦的皮肉從頭發(fā)上抓下來。
馬兒們后腿下踞,前腿踢向天空。它們在已經(jīng)嚇呆的主人面前揚起蹄子。保羅呆立當場,直到他看見一個報童摔倒在一輛雙駕馬車的輪下。正值壯年的馬匹甩著韁繩向前狂奔,眼看著車輪就要碾過那個小男孩的前胸。保羅還沒想自己要不要沖上去—他就已經(jīng)這樣做了。他抓住男孩的肩膀,把他拖離馬路。
保羅用大衣的袖子擦掉孩子臉上的泥土和血跡。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檢查他是否受了傷,那個小男孩就又一次跑進人群里無影無蹤了。
保羅倚著附近一根電線桿坐了下來,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坐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他意識到自己正氣喘吁吁,于是竭力讓呼吸平靜下來。
又過了十分鐘之后,隨著一陣警鈴聲,消防隊終于來了。三匹馬拉著一輛水車,在慘不忍睹的現(xiàn)場旁邊停下。六名穿著黑扣子制服的消防員望向天空,眼神里充滿著難以置信。其中一名消防員下意識地去拿蒸汽動力的水管,其他人則只是驚恐地保持凝視。這與他們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場火都不一樣。這是電力引起的。這種人造閃電如同黑暗的神跡,像《舊約》中的瘟疫一樣神秘莫測又難以捉摸。
那群心懷恐懼的消防員花了四十五分鐘才把焦黑的尸體切割下來,這期間保羅一直呆坐著。他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看在眼里,不是為了記住,而是為了忘記。
保羅是一名律師,而這就是他尚且短暫的律師生涯教給他的思維方式—細節(jié)能夠讓他寬慰。只有像百科全書般攫取到所有的細節(jié),才能讓他的極度恐懼有所緩解。
保羅是一名專業(yè)的概述者,他能把一件事簡明扼要地講出來。
他的工作就是把一系列獨立事件去蕪存菁,然后再從中提煉出相互遞進的關聯(lián)性。這個早晨發(fā)生的那些各不相關的場面— 一名例行公事的工人,一個愚蠢的錯誤,一只緊握的手,一條擁擠的街道,一陣火花,一個濺滿鮮血的小孩,一具懸垂的尸體—可以組成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會有開頭、中間和結尾。故事總會講完,然后它們就消失了。故事那曾經(jīng)讓人迫切渴求的魔力也隨之消失。而那天發(fā)生的故事,一旦在他的頭腦中講述過了,就可以結束,就可以被放下,只有需要時才會重新想起。妥善整理后的概述可以保護他的頭腦免受原始記憶的恐怖侵襲。
即便真實發(fā)生過的故事也同樣是經(jīng)過虛構的,保羅知道。這是一種撫慰人心的手段,我們用它把周圍混亂的世界組織整理成一種易于理解的方式。它是一臺認知機器,能夠把情感的麥粒從印象的麥麩中剝離出來。真實世界里有太多突發(fā)事故,并且層出不窮。
在我們的故事里,我們無視絕大多數(shù)的事件,直到有明確的理由和動機將其呈現(xiàn)出來。每一個故事都是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一臺技術設備,與那天上午把一個人的皮膚從他的骨頭上燒掉的那種能量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個優(yōu)秀的故事也可以有著相當危險的意圖。
作為一名律師,保羅所講述的故事都是有關道德的故事。在他的敘述中,只有受害者與施暴者,被誹謗者與說謊者,受騙者與盜竊者。保羅在故事中費盡心思構建出這些角色,直到他的原告方—或者被告方—的正義之勢變得不可阻擋。一名訴訟律師的職責并不是去判斷事實真相;他的職責是基于那些事實構建起一個故事,并*終從中產(chǎn)生一個明確的道德結論。這就是保羅那些故事的作用:陳述一種毋庸置疑的世界觀。然后,當世界已經(jīng)秩序井然,一筆豐厚的收入進賬之后,這些故事也就消失了。醒目的開篇,驚心動魄的主體,令人滿意的結尾,也許*后再加上一點點轉折,然后……完了。歸類、封箱,束之高閣。
保羅要做的只是把今天的故事講給自己,然后它就會消失。
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想當時的畫面。在重復中得到救贖。然而,百老匯上空那具燃燒的尸體還并不是保羅 · 克拉瓦斯那天見到的*恐怖的畫面。
那天晚上—他的秘書已經(jīng)下班返回她在約克威爾的公寓,他的資深合伙人們已經(jīng)回到他們第五大道上段的三層豪宅中休息,保羅也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卻仍然沒法回到他在五十街的單身公寓,而是仍然握著那支硬橡膠制沃特曼牌鋼筆奮筆疾書,他寫下了太多的筆記,導致右手中指都磨起了水皰,這時—辦公室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男孩。他送來了一封電報。
“請立即來見我,”電文上說,“需密談諸多事宜!
署名者:“托 · 愛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