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倫敦(Jack London,1876-1916),美國20世紀(jì)現(xiàn)實主義作家。從1900年起,他連續(xù)發(fā)表和出版了許多小說,講述美國下層人民的生活故事。他常常將筆下人物置于極端嚴(yán)酷、生死攸關(guān)的環(huán)境之下,以此展露人性中*深刻、*真實的品格。杰克·倫敦贊美勇敢、堅毅和愛這些人類的高貴品質(zhì)。他筆下那“嚴(yán)酷的真實”常常使讀者受到強(qiáng)烈的心靈震撼。他一生著述頗豐,留下了19部長篇小說、150多篇短篇小說以及大量報告文學(xué)、散文和論文。其代表作有《馬丁·伊登》、《野性的呼喚》、《白牙》、《熱愛生命》、《海狼》、《鐵蹄》等。
《馬丁·伊登(全譯本)/世界文學(xué)名著》:
那人用彈簧鎖鑰匙打開門走了進(jìn)去,緊隨其后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笨拙地摘下了便帽。他穿一身粗布衣裳,夾雜海洋的咸味。到了這寬闊的大廳他顯然覺得拘束,連帽子也不知道如何處置。正想揣進(jìn)外衣口袋,那人卻接了過去。接得自然,一聲不響,那笨拙的年輕人心里不禁感激,“他明白我,”他心想,“他會幫我到底的!
他晃動著肩膀跟在那人后面走著,兩腿不自覺地叉開,似乎平坦的地板在隨著波濤左右傾側(cè),上下顛簸,那寬敞的房間好像裝不下他那搖晃的腳步。他心里還暗自緊張,怕他那巨大的肩膀會撞上門框或是把矮架上的小擺設(shè)拂到地上。他在家具什物的空隙東躲西閃,當(dāng)初只存在他腦海的恐懼又加倍了。在屋子中間堆滿書的桌子和鋼琴之間分明有容納六個人并行的空間,但是他走過時卻依然提心吊膽。他的兩條壯碩的胳膊松松地掛在身旁,不知道如何放置。他正在緊張卻發(fā)覺一只胳膊差點兒撞到摞在桌面的書上,便如受驚的馬往旁邊一個趔趄,差點碰翻了琴凳。他瞅著前面的人輕松自在的步伐,第一次覺察到自己走路和別人不同,腳步蹣跚,不禁感到難堪,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停住腳步用手巾擦拭曬成青銅色的臉!扒衣,亞瑟,老兄,”他想說句俏皮話掩蓋內(nèi)心的緊張,“我這回突然來,你家的人一定受不了。讓我定定神吧!你明白我并不想來,我估摸著你家的人也未必著急見我!
“別擔(dān)心,”亞瑟安慰道,“不必為我家的人緊張。我們?nèi)遣恢v究的人——嗨,我還有一封信呢!”
他回到桌旁,拆開信,看了起來,給了客人鎮(zhèn)定鎮(zhèn)定的機(jī)會。那客人心里明白,也很感激。他生來同情人、理解人。目前在他那驚惶的外表下依然體察著對方。他擦干前額,顯出平靜的樣子往四下看了看。眼里卻難掩一種野獸害怕陷阱的神情。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包圍了他,他擔(dān)心發(fā)生什么情況,無力應(yīng)付。他察覺到自己腳步難看、舉止笨拙,擔(dān)心自己一切的屬性和能力也出現(xiàn)類似的缺陷。他非常敏感,有著無可奈何的自我意識。那人卻又越過信紙饒有興致地偷偷打量著他,那目光如匕首一樣戳得他生疼。他看得真真切切,卻不露聲色,因為他經(jīng)受過自我約束的訓(xùn)練。那“匕首”也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咒罵自己不該來,卻也決心既然來了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也要挺住。他臉上的線條僵住了,眼里現(xiàn)出拼搏的光,更加滿不在乎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目光如炬,這漂亮廳堂里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在他腦子里記錄下來。他睜大雙眼,目光所及絲毫不漏。目光既痛飲著那內(nèi)室之美,眼中拼搏的光便逐漸因你泛出幾分溫暖。他對美敏感,而這里充滿了讓他敏感的東西。
一幅油畫引起了他的注意。波濤洶涌,拍擊著一片橫空斜出的峭壁;預(yù)示著風(fēng)暴的烏云低垂,布滿天空;浪濤線外一艘領(lǐng)港船正破浪前進(jìn),船身傾側(cè),甲板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背景是一個風(fēng)暴將至的薄暮的天空。那畫很美,他無可抗拒地被它吸引了。他忘記了自己難看的步伐,向那幅畫走去。逼近畫面時,畫上的美卻不見了。他一臉茫然,瞠目望著那一片似乎是胡亂涂抹的色彩退開了?僧嬌先康拿烙至⒖涕W了回來!巴驵孱^!彼D(zhuǎn)身走開,想道,在紛至沓來的眾多印象之中卻也有閑暇感到一種義憤:為何要拿這么多的美來玩噱頭?他不懂得繪畫,他平生所見只有彩色石印和石版畫,無論遠(yuǎn)近總是輪廓分明線條清晰的。他也見過油畫,沒錯,那是在櫥窗里,可櫥窗玻璃卻不讓他那雙急于看個明白的眼睛靠得太近。
他瞄了一眼在看信的朋友和桌上的書,眼中立刻閃出一種期望和渴求的光,如同饑餓的人見到了食物。他沖動地邁出一大步,雙肩左右一晃撲到了桌邊,著急地翻起書來。他看書名,看作者名,讀了些片段,用手愛撫著書卷,只有一次他認(rèn)出了一本讀過的書,其他書他卻全都陌生,作者也陌生。他偶然翻開了一本史文朋的著作,開始連續(xù)地讀,讀得臉上閃光。忘了自己身處什么地方。他兩手用食指插著合上書看,作者叫作史文朋!他要記住他。這家伙眼光不錯,他肯定捕捉住了色彩和閃光。但是史文朋是誰?跟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已經(jīng)去世一兩百年了呢,還是活著,還在寫詩?他翻到書名頁……是的,他還寫過其他的書。對,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免費(fèi)圖書館借點史文朋的東西讀。他又讀起書來,讀得忘了自己,沒有察覺到有個年輕女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屋子。他最先注意到的是亞瑟的聲音:
“露絲,這是伊登先生!
他又插上食指把書合上,還沒轉(zhuǎn)身就為第一個嶄新的印象而激動。并不是由于那姑娘,而是因為她哥哥的話。在他那肌肉突起的身體下面是一堆顫顫巍巍的敏感神經(jīng)。外面世界對他的意識、思維、感受和情緒最微小的刺激也能使它如同幽幽的火焰一般閃動起來。他非常善于接受。反而,他的想象力活躍、總在活動,辨析著事物的同與異。是“伊登先生”這個稱呼讓他激動——這一輩子他都被人稱作“伊登”,“馬丁·伊登”或者是“馬丁”。可如今卻成了“先生”!太妙了!他心里想。他的心靈好像立刻化作了一架龐大的幻燈機(jī)。他在自己腦海里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生活畫面:鍋爐房、水手艙、野營和海灘、監(jiān)獄和酒吧、高燒病房和貧民窟街道,在各種環(huán)境中別人同他的關(guān)系都表現(xiàn)在對他那些稱呼上。
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那姑娘。一見到她他腦海里的各種幻影便全消失了。她是個輕盈蒼白的人,有一雙超凡脫俗的藍(lán)眼睛,大大的,還有滿頭豐密的金發(fā)。他不清楚她的穿著如何,只認(rèn)為那衣服跟人同樣美好。他把她比作嫩枝上的一朵淡淡的金花。不,她是一個精靈,一個仙子,一個女神;她那升華過的美不屬于人間。沒準(zhǔn)書本是對的,在上層社會真有不少和她類似的人。史文朋那家伙大概就擅長歌唱。在桌上那《馬丁·伊登(全譯本)/世界文學(xué)名著》里他描繪那姑娘的時候或許心里就有像她似的一個人。即使各種各樣的形象、感覺、思想突然襲來,在現(xiàn)實中他的行動卻沒有中斷。他見她朝他伸出手來,握手時像個男人一樣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他認(rèn)識的女人卻不這樣握手,事實上她們中的大部分并不同誰握手。一陣聯(lián)想的浪潮襲來,他跟婦女們認(rèn)識的各種方式涌上了他的心頭,似乎要淹沒了它?伤麉s擺脫了這些印象,只顧望著她。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唉!他從前認(rèn)識的那些女人呀!她們立刻在那姑娘兩側(cè)排列開來。在那永恒的瞬間他已站在以她為中心的一道肖像畫廊里。她的四周出現(xiàn)了許多婦女。以她為標(biāo)準(zhǔn)一衡量,那些婦女的分量和尺寸眨眼之間便一清二楚。他看到工廠女工們菜色的衰弱的臉,市場南面的婦女們癡笑的、喧囂的臉,還有游牧營地的婦女,老墨西哥抽煙的黧黑的婦女。這些形象又被穿木屐、走碎步、像玩偶一樣的日本婦女所替代,為面目姣好卻帶著墮落痕跡的歐亞混血婦女所替代,為戴花環(huán)、褐皮膚的南海諸島的婦女形象所替代;而她們又被一群噩夢般奇形怪狀的婦女所替代,白教堂大路邊慢吞吞臭烘烘的女人,窯子里酗酒的浮腫的妓女,還有一大幫從地獄出來的女鬼,她們滿口粗話,一身骯臟,裝扮成婦女模樣,擄掠著水手,搜尋著海港的垃圾和貧民窟的殘渣。
“伊登先生,請坐!”那姑娘開口了,“自從亞瑟告訴我們之后我就一直盼望見到你。你很勇敢……”
他漫不經(jīng)心地?fù)]揮手,含糊地說那不算什么,別人也會那樣做的。她觀察到他那揮舞的手上有還未愈合的新傷,再看那只松垂的手也有傷口未愈。再快速打量了一眼,又見他臉上有個傷疤,另有一個傷疤則從額前的發(fā)際露出,而第三個疤則穿到漿硬的領(lǐng)子里去了。她看到他曬成青銅色的脖子被漿硬的領(lǐng)子磨出的紅印時差點笑了出來。他明顯不習(xí)慣于硬領(lǐng)。同樣,她那雙女性的眼睛也一眼便看透了他那身衣服,那低廉的缺乏品位的剪裁,外衣肩上的褶皺和袖子上那一連串皺紋,好像在為他那鼓突的二頭肌做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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