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什無可奈何地目睹埃文斯號的天敵從戰(zhàn)列艦后出現,上頭所有的炮口都對準了自己的方向。他趕緊大喊著讓所有人趴下,自己也從椅子上折下了身。這時,那架孤零零地向日軍戰(zhàn)列艦開槍掃射的無畏式俯沖轟炸機冷不丁地出現在頭頂,后頭冒著兩處白煙,正搖搖晃晃地向下飛降,朝那艘迫近的巡洋艦迎面撲了過去。一架八噸重的飛機,就這么撞在了一萬三千噸的裝甲巡洋艦的艦舯部位,頓時迸發(fā)出一陣劇烈的爆炸聲。剎那間,巡洋艦的甲板上白光灼目,船身損毀嚴重,還在一瘸一拐地向東航進,桅桿則開始一個接一個傾倒下來。至少目前看來,它暫時擋住了其他兩艘在埃文斯號艦艉左側追擊的日軍戰(zhàn)艦的進攻線路。
馬什暫時忘記了那艘金剛級戰(zhàn)列艦,不過對方也一下看不見了,只是感受到埃文斯遭受到天雷般的攻擊。不僅在埃文斯號周圍,就連甲板上也遭受到了十四英寸火炮的齊射攻擊。艦身被攔腰斬斷,負傷的埃文斯號以一個大角度橫向側翻了過去,后又極其艱難地恢復到中心位置。對馬什來說,埃文斯號這番垂死掙扎的樣子像極了當初的溫斯頓號?諝庵袧M是沖天的火焰、濃煙還有支離破碎的金屬物。正想間,不知什么東西重重地砸中了馬什,他頓時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馬什發(fā)現自己躺在凹凸不平的操舵艙甲板上,頭上正有傾盆的雨水漏下來。他整個身子都很疼,雙眼腫脹難受。他剛掙扎著想弄清楚漏水是怎么一回事,這才發(fā)現操舵艙的天花板不見了,同樣遭此滅頂之災的,還有“天臺一號”、主炮控制臺、桅桿以及所有艦橋里剩下來的軍官。他試著站起身,只覺得右臂疼痛難忍。
右臂?不對啊,感到疼痛的應該是自己的右腳才對。他吐一口咸海水,里頭還混雜著難以言說的穢物。他不停地眨著眼,好擠出浸入的海水,待雙目明晰,這才察覺到,甲板已經不再平直了。往自己的手臂一看,一片血肉模糊。
右手手腕以下全沒了,慘狀和右足一樣。這一次沒有軍醫(yī)前來處理傷口,血流得很厲害。理智告訴他,要趕緊包扎,腦袋卻依舊讓剛才的撞擊和嗎啡的雙重作用弄得暈暈乎乎,整個人感覺好似身處一部慢進狀態(tài)的恐怖片場景里頭。終于,他掙扎著仰起身子,扯下皮帶,暫時當止血帶使?芍皇O乱恢皇蛛y以綁結。雖然流血的速度慢了下來,可就是沒辦法扎緊止血帶。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過又覺得,反正難逃一死,似乎也不會有多大區(qū)別了。
坐在操舵室面目全非的甲板上,馬什感覺到船身越來越沉。雖然龍骨相對穩(wěn)當,但埃文斯號顯然已經開始自艦艉部位下沉,推進動力也消耗殆盡。暫時沒有炮彈轟擊過來,因此馬什能夠聽到露天甲板上已是喧鬧一片。他并沒有下令棄船,但顯然有人已經替他代勞了,因為還有行動能力的人都開始往舷側聚集。海水可能已經漫過吃水線了。
操舵室內部一片狼藉,人的四肢、殘體連同破損的轉向裝置、坍塌的纜線、掉落的鋼盔一同浸在一片血海之中,突如其來的大雨讓這一切更顯得混亂不堪。只有兩個人還站著身子?神R什定睛一看,那兩個人只是貌似站著身,實際上在炮彈打進來的時候,身體已經牢牢地釘在艙室的鋼筋上了。
出人意料的是,艦長座椅竟毫發(fā)無損。于是馬什掙扎著身子,用尚未受傷的左手撐起了右腿,扭坐在椅子上頭。從曾經還是半圓形,現在已經面目全非的艦橋窗戶往外望去,馬什都能一覽無余地瞧見艦艏了。日本人的戰(zhàn)列艦開遠了,只有艦艉對著埃文斯號這邊,其余大口徑火炮還在朝著望不見的護航航母發(fā)射炮彈。馬什略感欣慰的是,敵艦艦艏的火還沒有撲滅。
51號炮臺,也就是全艦位置最靠前的炮臺,已經徹底炸毀了,徒留一個光禿禿的大洞。52號炮臺的炮口幾乎都回伸到了艦橋位置,右側的艙壁如同沙丁魚罐頭一樣起了皮,熏黑的炮管差不多筆直地豎了起來。看到那被焚燒得滿目瘡痍的炮臺內部,馬什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在埃文斯號和戰(zhàn)列艦的巨大陰影分開之時,炮臺炮手就報告說彈藥用罄,因此埃文斯號并沒有因為彈藥庫殉爆而沉沒。只是,看到這大大小小的傷口,馬什自知埃文斯號已是逃不脫覆滅的命運了。
他感覺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往椅背傾倒,可又覺得不對——是整艘戰(zhàn)艦在向后傾。艦艉一定在下沉,同時在往左舷傾斜。他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腫脹的雙眼,解下借來的頭盔。本想離開座椅,去看看艦艉的損傷狀況。但是轉念一想,又能怎么樣呢?要不了多久,埃文斯號連同上頭的船員都將化作人們的回憶。
他感受到了十四英寸穿甲彈的沖擊,是從右側打過來的,一些炮彈甚至直接自艦艉打穿了船身。這些炮彈在收割埃文斯號上的生命。馬什很清楚,埃文斯號沒救了,自己也已經精疲力盡了。身負兩處重傷的他,再和其他船員跳海求生也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了。就算跳下了海,滿身鮮血的他們也注定難逃鯊魚的血盆大口。
為了不讓鍋爐爆炸,二號鍋爐艙的司爐們正拼命往外排出蒸汽,隨著安全閥門開啟,里頭傳來了熟悉的氣體溢出聲。馬什不清楚約翰.軒尼詩是否還活著。也許正是約翰看過操舵艙的景象后,下了棄船的命令。馬什也完全沒了力氣,連回頭看看走廊另一頭戰(zhàn)斗情報中心的情況也不行了。
鍋爐里傳來一長串將死的嘶鳴,蓋過了所有企圖跳船的人的吶喊聲。馬什閉上了眼睛。雖然右腳沒了,但殘肢部分依舊痛苦不堪。右前臂也是痛徹心扉。他差不多都想解下止血帶,自暴自棄了。可他還是從口袋里取出一條相對干凈的手帕,包裹住了斷臂,并用手表帶扎緊。溫暖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可能也是托雨水的福,埃文斯號暫時躲開了那兩艘重型巡洋艦。手帕瞬間就被染得通紅。
他微弱的意識告訴他應該做些什么才好。
“你是艦長。”
“不,我只是副艦長!
“應該由你下達任務,告訴其他人該怎么做!
“比如說?叫他們回來,繼續(xù)開船?”
已經不用下任何命令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了。兩軍交戰(zhàn),如果軍官和船員都訓練妥當的話,大家都知道應該做些什么。比方說,哪怕“天臺一號”火炮控制室和炮臺失去了聯系,炮臺也絕不會就此啞火。能看到日軍戰(zhàn)艦嗎?行,照著它打就好了。
納爾遜在1805年說過什么話來著?“任何艦長,只要能把他的軍艦和敵艦靠在一起,就不會犯什么大錯!币苍S是這么一句吧。至少,納爾遜會對今天上午埃文斯號的所作所為大加褒獎?扇缃瘢磺卸纪炅,事到如今也不需要艦長指揮了。
突然間,他看到左處的一個陰影。于是睜開了雙眼。暴風雨開始向南移動。一艘日軍重型巡洋艦正朝左舷方向駛了過來,塔狀的上層建筑遮天蔽日。
它的距離非常之近。馬什甚至能夠看到,頂端防空炮炮手正將炮口對準埃文斯號和海水里夾在兩艦之間的船員。一些日本兵正在歡呼海嘯,也許在呼號著“萬歲”,聲音并未蓋過蒸汽鍋爐的嘈雜聲。所有的八英寸艦炮都對準了埃文斯號。馬什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他還看到,數名在海水中鳧水的船員正不顧一切地想要躲避開去。
可是事情竟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進行下去。日艦艦塔頂端,一名軍官筆筆直直地站在左側翼橋上。他頭戴鋼盔,望遠鏡纏在脖子上,雙手戴著白手套格外引人注目。馬什掙扎著坐回到椅子上,差點兒沒摔下身來。由于埃文斯號操舵室的天花板已經打掉了,因此兩人能夠直視彼此。
出人意料的是,日本指揮官竟舉起了手,畢恭畢敬地敬了個禮,站定不動了。過了幾秒鐘,緩過神來的馬什才舉起自己的右手殘臂,艱難地回了個軍禮。鉆心的疼痛使得他幾乎又立刻放下了手臂,馬什都看見,綁在殘臂上的手帕已經全部染紅了。日軍指揮官也放下了手臂,像是點了個頭,又像是鞠了個躬,背著身走回到自己的操舵室里。然后,這個巨型的黑色怪獸加速行進,艦艉激起白色的浪花,所有的八英寸艦炮炮口幾乎一整溜兒向東南方向揚起,尋找更具價值的目標去了。
馬什身子又沉在了座椅上,心里不知道日軍巡洋艦會不會殺個回馬槍,用93式魚雷徹底了結掉埃文斯號。正看間,日軍巡洋艦的甲板上一片防空炮噴射火舌。一群從美軍護航母航上起飛的戰(zhàn)機從旭日方向對日艦發(fā)起了攻擊。從日艦艦艉鍋爐艙升起的蒸汽煙霧突然間消散了。馬什聽見日軍巡洋艦副炮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頭頂的空中也彌漫著濃濃硝煙,越來越多的飛機從濃煙中俯沖了下來。就在距離埃文斯號數千碼的位置,隨著美軍攻勢漸猛,日軍巡洋艦開始做迂回規(guī)避。馬什欣慰地看著日艦向海天線另一頭駛去,艦上冒著黑煙,頭頂則有美軍戰(zhàn)機緊咬不放。
一定是別的航母艦隊加入到了戰(zhàn)斗中來。十二艘護航航母上足以搭載數以百計的各式飛機。慶幸的是,日本人錯以為是哈爾西的航母艦隊。不過,這些對埃文斯號來說,已經沒有多大差別了。
埃文斯號徹徹底底地傾向了左舷,艦艉仍在下沉。馬什又一次感覺自己有義務做點什么事,不過無法在疼痛中提起全部的精神。他往左舷側一看,許許多多船員都泡在水里,很多人的臉都讓救生衣給遮住了。大多數人正游泳躲開埃文斯號,一些人拖著自己的戰(zhàn)友,一些人則沒了動靜。很多人聚集在救生筏周圍,也就是說,早有人不失時機地下達了棄船命令。一股刺鼻的燃油味傳到了操舵室里,馬什對這股味道印象深刻。對戰(zhàn)艦來說,燃油泄漏無異于人體失血。他真希望深水炸彈都上了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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