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愛與認同的變形之書

歐洲文學史上，素有書寫變形故事的傳統。這當中，最富有盛名的恐怕非卡夫卡《變形記》莫屬。這個人類變形為蟲的故事雖然荒誕，但絕非虛妄，那至少是一個事關人類心理的文學隱喻。這部小說發(fā)表百年之后，一部向其致敬的兒童圖畫書《薩姆爾變形記》又出現在了歐洲。

這一次，經歷變形的不是成人推銷員薩姆沙，而是小男孩薩姆爾。但在正文中，薩姆爾從不以本相示人，而是以變形后的模樣身長2米，體重528公斤，一頓飯可以吞下15碗花椰菜的河馬形象存在著。這離奇、夸張的情節(jié)充滿了狂歡色彩，令人既捧腹又驚詫。這到底是主人公用來宣泄學業(yè)壓力的夢境或者幻想，還是他感染了世間罕有的變形病毒？

無論如何，這類異想天開的故事總會開啟讀者的想象力之門，也可以深深地吸引人們去體察主人公的個人處境。很顯然，這個孩子正飽受自身變化帶來的震撼與困惑，正因無法接納自己的現狀而苦惱不已。他的內心深處，充滿擔憂家人拒斥自己的焦慮。他正在自認為失去了愛與認同的地方忐忑不安，形影相吊。

其實，在人類兒童的世界中，薩姆爾式的心神不定并不罕見。那些或是頻繁擠眼、搓手、上洗手間，或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孩子恐怕都處于這種心境之中。只不過，他們的行為和內心會因高速運轉的現代生活，以及其他原因而遭遇漠視，或被粗暴、專橫地對待。顯然，作者對這一現狀并不滿意。為了給成人更多深刻的啟發(fā)，也為了吸引孩子們，她對這本影射現實的圖畫書做了藝術上的精心安排。

《薩姆爾變形記》具有十分親和、簡潔的藝術形式。如果說，具象的寫實風格可能會讓讀者沉迷于細節(jié)，而抽象的風格又會令人無所適從的話，那么，這本書中充滿設計感的卡通風格，則可以讓讀者在對畫面的一目了然中專注于故事自身的發(fā)展。同時，作者平涂色彩所造成的粗糙的畫面肌理，不僅與作品的平易風格相輔相成，而且也在幻想故事的戲劇性與作品對日常生活的影射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平衡，從而拉近了人物與讀者之間的距離。

當讀者看到，薩姆爾在鏡中發(fā)現自己長出胡須，渾身上下在翻頁的瞬間由白漲紅時，讀者最直接的反應也許是幸災樂禍。但那些色彩、形狀與布局的變化，卻會發(fā)出邀請，激勵讀者主動揣摩主人公的情緒起伏。那一身大紅代表的到底是驚訝，還是尷尬？這當中是否也包含苦悶與恐慌？對此，作者并不言明，但圖畫本身已勝過萬語千言。它既傳達出人物的心境，又令讀者對此產生直觀、強烈的多重印象。整本書就這樣，以形象鮮明、富于想象力的圖像藝術外化出兒童遭遇突變時的心理世界。

在一個孩子的成長中，他的內心總會因為內在或外部的原因發(fā)生種種變化，乃至于劇變。這不僅是生理、身體上的發(fā)育帶給他的心理沖擊，也包括在經受災厄、沖突等意外事件之后的行為改變。作為一個孩子，他不應孤獨地面對這一切。他的家人對此所持有的態(tài)度，以及隨后的行為，哪怕僅僅是善意的無聲陪伴，或是明確而堅定的愛的表達，都可能對他的人生產生至關重要的積極影響。正因為如此，薩姆爾的故事結局才更讓人期待。那一定與卡夫卡小說中陰郁的死亡終結大不相同，因為這本圖畫書一直在明亮的氛圍、俏皮的畫面和從容的敘述中推進著故事。這一切都讓讀者相信，生活終將走向美好。

最終，薩姆爾在生存本能的召喚下走出了圍困自己的城堡，迎接他的是親人們?yōu)樗麥蕚涞娘埐�。這與卡夫卡的薩姆沙所遇到的攻擊性武器，同為食物的蘋果完全不同。前者來自關愛，代表安全；后者則起于隔閡，充滿敵意。當薩姆爾閉眼吞食的時候，畫面中涌動出一種和諧之愛，因為作者對所有人都做了變?yōu)楹玉R的統一安排。這不約而同的變形中蘊藏的默契讓人相信，這一家人對薩姆爾做出了最積極的回應。他們對他的愛與往日并無差別，甚至這份情感還因包容、認同孩子的自身變化而愈加溫暖、深厚。這樣的愛完全可以撫慰一顆焦慮的心，也足以幫助變形者應對來自家庭之外的打量與揣測。這時的薩姆爾，就像羅爾德·達爾的《女巫》中的那個小男孩。他們一個變成河馬，一個變成老鼠，雖然都喪失了初始的外形，但內心卻依然會幸福，因為親人的接納之愛足以溫暖孩子弱小的心，讓他們不畏人世的風雨。

文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師 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