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簡·奧斯汀（1775—1817）是英國文學史上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她生活和寫作的代，英國小說正經(jīng)歷著一個青黃不接的時期。從 18世紀 70年代到 19世紀頭 10年，菲爾丁等大師開拓的英國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幾乎完全中斷，英國小說被淹沒在一派假浪漫主義的感傷水之中，40年間沒有產(chǎn)生任何重要作品。直至 1811年，簡·奧斯汀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說《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才打破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沉悶局面。接著，簡·奧斯汀又相繼發(fā)表了《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1813）、《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1814）、《愛瑪》（Emma，1816）、《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1818）和《勸導》（Persuasion，1818）等五部小說。這些作品以其理性的光芒照出了感傷派小說的矯揉造作，使之失去容身之地，從而為英國 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高潮的到來掃清了道路。非但如此，簡·奧斯汀還因為創(chuàng)造出堪與莎士比亞、狄更斯相媲美的精湛藝術(shù)，而被評為“無與倫比的簡·奧斯汀”。


　　英國著名學者 H·沃爾波爾有句名言：“這個世界，憑理智來領(lǐng)會是個喜劇，憑感情來領(lǐng)會是個悲劇�！焙啞�奧斯汀憑著理智來領(lǐng)會世界，寫出了一部部描寫世態(tài)人情的喜劇作品。但是，正如 G ·H·劉易斯所指出的：堅持原則和嚴肅認真，是簡·奧斯汀藝術(shù)的精髓。簡·奧斯汀的一部部喜劇作品，猶如生活的一面面鏡子，讀者可以從中照出世人的愚謬和荒誕，從而得到教育和啟迪。


　　簡·奧斯汀發(fā)表的第一部小說《理智與情感》，其初稿是1796年寫成的書信體小說《埃麗諾與瑪麗安》；而作者將《埃麗諾與瑪麗安》改寫成《理智與情感》，則是 1797年 11月的事。此后十余年，《理智與情感》變得無聲無息，直至 1811年 3月，奧斯汀在書信中透露，她在倫敦看該書的校樣。該書于當年 10月 30日出版，封面注明：“一部三卷小說 /一位女士著 /1811年”。10月 31日的《記事晨報》上發(fā)布了該書的第一個廣告，稱其為“某女士的一部新小說”。11月 7日，該書被譽為“一部杰出的小說”。11月 28日，該書變成“A—女士的一部有趣的小說”——比“某女士”進了一步，該廣告亮出了作者姓氏的第一個字母A。這似乎是《理智與情感》的最后一個廣告。


　　《理智與情感》定價為 15先令一冊，雖然印數(shù)不是很多（一說 750冊，一說 1000冊），但是作者于 1813年 7月 3日寫道：“《理智與情感》每一冊都賣出去了，除版權(quán)之外（如果那還有什么價值的話），給我?guī)��?140鎊收入�！蓖�年 10月，《理智與情感》出了第二版。


　　從寫作和出版年代來看，《理智與情感》與《傲慢與偏見》是一前一后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因而在格調(diào)上十分接近，很像一對孿生姐妹，幾乎同樣富于幽默情趣。兩者不同的是，《傲慢與偏見》只有一個女主角，《理智與情感》卻有兩個女主角，小說以姐妹倆曲折復雜的婚事風波為主線，通“理智與情感”的幽默對比，提出了道德與行為的規(guī)范問題。


　　埃麗諾是個“感情強烈”而又“頭腦冷靜”的年輕姑娘。她在選擇對象時，不重儀表，而講人品，愛上了為人坦率熱忱的愛德華。后來發(fā)現(xiàn)愛德華早已同露西訂有婚約，盡管她極為傷心，卻能竭力克制自己，交際應酬，行若無事。最后，愛德華相繼遭到母親和露西的遺棄，埃麗諾對他依然一往情深，終于與他結(jié)為終身伴侶，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同埃麗諾形成對照的，是妹妹瑪麗安。她雖然聰明靈慧，但過于多情善感，對愛情抱著富有浪漫色彩的幻想，一心要嫁個“人品出眾，風度迷人”的如意郎君。35歲的布蘭登上校對她表示好感時，她覺得他太老了，因而不屑一顧。隨后，她意外地遇見了“風度翩翩”的輕薄公子威洛比，當即陷入熱戀之中。不久被對方拋棄，她又悲痛欲絕，自我作踐，差一點丟掉性命。沉痛的教訓，姐姐的榜樣，使她終于變得理智起來，最后還是嫁給了一直傾心于她而最沒有浪漫色彩的布蘭登上校。顯然，作者通過這般對照描寫，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人不能感情用事，感情應該受到理智的制約。


　　如果說瑪麗安是吃了“感情有余、理智不足”的虧，那么，書中還有一伙人則是走了另外一個極端。這伙人在“情感”上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在“理智”上卻相當“富有”。他們一個個不是冷漠自私，便是冷酷無情，為人行事總是機關(guān)算盡，貌似很有理智，實則滿腦子歪門邪道，往往搞得自相矛盾，荒誕至極。約翰·達什伍德與埃麗諾姊妹本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父親臨終時把全部家產(chǎn)都交給了他，囑托他好生照應繼母和三個妹妹。他當場也滿口應承，并且慨然決定給每個妹妹再補貼一千鎊收入�？墒且换氐郊�，經(jīng)過比他“更狹隘、更自私”的妻子以“理”相勸，他又變了卦，對寡母和妹妹不但分文不給，還把她們趕出她們長期居住的諾蘭莊園。約翰的岳母費拉斯太太為長子愛德華物色了一門貴親，愛德華不從，偏要與出身低賤的露西結(jié)婚。費拉斯太太氣急敗壞，剝奪了他的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并且把他攆出了家門，揚言一輩子不讓他有出頭之日。約翰·達什伍德和費拉斯太太，一個要財產(chǎn)不要兄妹情，一個要門第不要母子情，同是利令智昏，令人鄙夷。


　　威洛比和露西是兩個無獨有偶的反派角色。從表面上看，他們兩人都有強烈的“情感”，不過他們的情感是虛假的，內(nèi)心極度冷酷與自私。威洛比從小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放蕩不羈的惡習。他先是玩弄了布蘭登上校的養(yǎng)女伊麗莎，等她懷孕后又無情地將她遺棄。后來，他抱著同樣的目的，戀上了瑪麗安，與她卷入了一場“真正的愛情”。然而，一想到瑪麗安沒有財產(chǎn)供他揮霍，便又同樣無情地拋棄了她，而與一位富家小姐結(jié)了婚�；楹蟮貌坏綉�有的幸福，他又可憐巴巴地企圖再找瑪麗安重溫舊情。露西是個自私、狡詐的女人，她先是與愛德華訂婚，愛德華被剝奪了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之后，她轉(zhuǎn)而去勾引愛德華的弟弟羅伯特·費拉斯。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而結(jié)婚之后，她又在費拉斯太太面前“裝作低三下四的樣子，一再對羅伯特的罪過引咎自責，對她自己受到的苛刻待遇表示感激，最后終于受到費拉斯太太的賞識”。顯而易見，簡·奧斯汀塑造威洛比和露西這樣兩個典型，是想告誡無辜的世人，不要誤上那些貌似多情、實則多詐的小人的當。


　　在簡·奧斯汀看來，感情用事的人盡管顯得十分滑稽可笑，但只要心地善良，待人熱誠，總比機關(guān)算盡的勢利之徒強百倍。這可以詹寧斯太太為例。作為書中最滑稽可笑的一個角色，她最初給人的印象是缺乏教養(yǎng)，粗俗不堪。她自恃嗅覺靈敏，“善于發(fā)現(xiàn)兒女私情”其實是滿腦子錯覺，為此曾引起埃麗諾和瑪麗安的反感�？墒�，隨著小說的發(fā)展，讀者發(fā)現(xiàn)：詹寧斯太太不僅熱情無私，而且具有強烈的是非感。別看她平時有口無心，盡鬧笑話，但是到了節(jié)骨眼上，她卻絲毫也不糊涂。她見到費拉斯太太母女為金錢和門第而歇斯底里大發(fā)作時，頗為憤慨，毅然說道：“她們倆人我一個也不可憐。”最后，她以實際行動贏得了埃麗諾姐妹倆的信任和尊重。


　　簡·奧斯汀寫喜劇從不做正面說教。她的拿手好戲是諷刺。綜觀《理智與情感》全書，她的諷刺主要采取了兩種藝術(shù)手法，一是滑稽模仿，二是反諷，兩者相輔相成，相映成趣，經(jīng)常使讀者發(fā)出“啟人深思的笑”。在小說的前半部，作者以略帶夸張的諷刺筆調(diào)，對瑪麗安的傷感作了多次滑稽描寫，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次，瑪麗安聽愛德華吟誦考柏的詩，事后她對母親說：“我要是愛他的話，聽他那樣索然乏味地念書，我的心都要碎成八瓣了。媽媽，我世面見得越多，越覺得我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個我會真心愛戀的男人�！彪x開諾蘭莊園的頭天夜里，她一邊在房前獨自徘徊，一邊向那“幸福的家園”和“熟悉的樹木”揮淚“話別”。后來，她來到了克利夫蘭，獨自登高遠眺，“在這極其難得而又無比痛苦的時刻，她不禁悲喜交集，熱淚奪眶而出�！币髟姇r“激動得發(fā)狂”，賞景時“如醉如癡”，開心時能夠得意忘形，悲傷時可以肝腸寸斷，這既是對瑪麗安的辛辣諷刺，也是對感傷派小說的無情嘲弄，這就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


　　反諷的筆墨，小說里更是俯拾即是。這不僅見諸某些人物的喜劇性格，不僅見諸對情節(jié)的喜劇性處理，而且融匯在故事的整個構(gòu)思里�，旣惏沧钤鐢喽ǎ�布蘭登上�！澳昀象w衰”，根本“沒有資格考慮結(jié)婚”，可后來的事實卻恰恰是她自己做了布蘭登太太。再看露西，她先前是那樣鄙夷羅伯特·費拉斯，說他“傻乎乎的，是個十足的花花公子”，可是她最后又心甘情愿地嫁給了他。而費拉斯太太呢，她一聽說愛德華要娶露西為妻，便勃然大怒，立即導演了一場剝奪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鬧劇�？墒�，當后來羅伯特秘密娶了露西時，她非但沒有懲罰他，反而對他慷慨資助，甚至把露西視為“掌上明珠”，而把財產(chǎn)和出身都勝她一籌的大兒媳埃麗諾當作“不速之客”。在簡·奧斯汀的筆下，現(xiàn)實就是這么惡作劇，喜歡對世人的判斷、愿望和行動進行嘲諷。


　　《理智與情感》里有幾個妙趣橫生的戲劇性場面，歷來為評論家所津津樂道，被稱為簡·奧斯汀絕妙的諷刺章節(jié)。第一卷第二章，約翰·達什伍德夫婦在談?wù)撘�不要資助繼母和三個妹妹時，一個強詞奪理，一個言聽計從，短短一席對話，兩個冷漠自私的守財奴形象便躍然紙上。第二卷第十二章，這對夫婦破例宴請約翰·米德爾頓夫婦，“這里沒有出現(xiàn)別的貧乏，唯有言談是貧乏的”，作者只抓住區(qū)區(qū)兩個小話題，便把書中幾乎所有女性的弱點暴露得淋漓盡致。


　　簡·奧斯汀寫小說的最大樂趣或許是創(chuàng)造人物。她塑造人物形象，一不靠抽象的外貌描寫，二不靠精細的內(nèi)心刻畫，她只是借助生動的對話和有趣的情節(jié)，就能把人物寫得栩栩如生。因此，英國著名作家 E ·M·福斯特稱簡·奧斯汀的人物是“圓的”立體，而不是“扁的”平面 。《理智與情感》里塑造了近 20個有閑階級的男士、夫人和小姐，且不說前面提到的主要人物，一個個莫不是精雕細刻，活靈活現(xiàn)，即使著墨不多的次要人物，也寫得有血有肉。露西的姐姐斯蒂爾小姐，長到 29歲還沒找到婆家，于是只好從別人的取笑中尋求點精神安慰。一次，人們拿戴維斯博士開她的玩笑，她一時得意忘形，“裝出認真的樣子”求詹寧斯太太替她“辟謠”，而詹寧斯太太完全理解她的心意，“當即向她保證說，她當然不會辟謠。斯蒂爾小姐聽了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寥寥數(shù)語，活現(xiàn)出一個單相思小姐的可憐形象。有時，簡·奧斯汀喜歡在對話和情節(jié)之外，加上幾句帶有諷刺意味的議論，這往往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如詹寧斯太太的二女兒夏洛特，她憑著自己的美貌，嫁給了一心向上爬的帕爾默先生。有好多次，她當著眾人主動同丈夫搭話，丈夫全然不理睬她，她也毫不介意，只道是丈夫“真滑稽”。接著，作者寫道：“誰也不可能像帕爾默夫人那樣絕對和和氣氣，始終歡歡樂樂。她丈夫故意冷落她，傲視她，嫌棄她，都不曾給她帶來任何痛苦；他申斥她、辱罵她的時候，她反而感到其樂無窮�！痹谂翣柲�夫人看來，女子嫁人，不過是為了歸宿和衣食之計，至于丈夫如何對待她，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婦女的可悲命運。


　　從布局上看，《理智與情感》包含著兩個“三角”關(guān)系，故事可謂錯綜復雜，但作者始終能妥帖安排，使作品看起來渾然一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一個異樣的表情，一個偶然的舉動，都寓有一定的含意，值得讀者的關(guān)注。例如，第一卷第十三章，布蘭登上校正打算帶領(lǐng)眾人到惠特韋爾游覽，突然，他收到一封信，“一看姓名、地址，臉色刷地變了”。隨即，他也不肯道明緣由，便匆匆趕到倫敦。又如，第十五章，本來同瑪麗安打得火熱的威洛比，突然一反常態(tài)，冷冰冰地來向瑪麗安一家道別，只說是“到倫敦去出差”。作者利用偶發(fā)事件制造懸念，使讀者急欲看個究竟。


　　對話，是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材料和基本手段。簡·奧斯汀寫的對話鮮明生動，富有個性，讀來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難怪評論家常拿她和莎士比亞相提并論。在《理智與情感》中，露西聽說埃麗諾把愛德華視為“心上人”，趕忙告訴埃麗諾：她自己早已與愛德華訂了婚。盡管她是打著向“知心朋友”講“私房話”的幌子，但是透過她那矯揉造作和揚揚得意的語調(diào)，讀者可以直窺她那自私、狡詐的心靈：原來，她對埃麗諾信任是假，刺激是真。再看約翰·達什伍德，他張口是錢，閉口是錢，就連向妹妹們告別，也“祝賀”她們“不費分文就能朝巴頓方向做這么遠的旅行”，生動逼真地表現(xiàn)了他那吝嗇、貪婪、冷酷的性格特征。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讀簡·奧斯汀的小說，確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魯迅語）。


　　簡·奧斯汀的小說大都取材于一個“三四戶人家的鄉(xiāng)村”，天地是狹小了些，但這卻是個森羅萬象、意味無窮的世界。簡·奧斯汀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比做“二寸牙雕” 。她的作品纖巧精致，玲瓏剔透，完全當?shù)闷疬@個美稱。


　　1995年，《理智與情感》被美國“海市蜃樓制作公司”搬上銀幕。影片制作人琳賽·達倫回憶說，早在她的青年時代，《理智與情感》就是她“最鐘愛的一本書”，它具備改編成一部好電影的所有條件：“杰出活現(xiàn)的角色，一個強烈震撼的愛情故事（其實，該書有三段動人的愛情故事），驚異的曲折情節(jié)，幽默的笑話，適切的主旨，還有一個令人屏息以待的精彩結(jié)局。 ”經(jīng)過八年的切切尋覓，她終于找到著名影星�，敗�湯普森來改編劇本。�，斀�(jīng)過五年努力，終于把劇本改編出來。又經(jīng)過反復醞釀，決定請臺灣籍導演李安來導演此戲，而李安又請�，攣戆缪菖�主角埃麗諾。影片問世后大獲成功，先后獲得 1996年金球獎最佳劇本、最佳影片，以及第 68屆奧斯卡獎最佳劇本改編等殊榮。


　　本書翻譯于 1982年，自 1984年起，先后由海峽兩岸多家出版社出版。2014年第一季度，譯者對譯文做了全面修訂，使之在理解的精確度和表達的貼切度上均有明顯提升，從而更能體現(xiàn)簡·奧斯汀的特有韻味和情趣。


　　孫致禮